吉林督军公馆,宴会厅。
灯火辉煌,觥筹交错。吉林督军鲍贵卿作为东道主,自然要为平定匪患大摆宴席,奉系将领、地方士绅、各界名流济济一堂,气氛热烈。
在一片欢声笑语的人群中,张学良正凑在姐姐张首芳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悄悄话。只见张首芳先是一愣,随即俏脸飞红,带着七分嗔怒三分羞臊,挥起粉拳就追打弟弟:“去你的!死去吧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张学良早有准备,哈哈大笑着灵活躲闪,引得一旁的鲍毓麟也是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张首芳收拾完弟弟还不解气,转头就掐住小叔子鲍毓麟的后脖颈,笑骂道:“还有你!笑什么笑!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就在这兄妹、叔嫂间嬉笑打闹的空档,张学良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瞥见了宴会厅另一侧,那抹令人心动的倩影。
谷瑞玉今天穿着一袭宝蓝色旗袍,布料考究,剪裁得体,将她曼妙的身段勾勒得淋漓尽致。她并未主动上前,只是娴静地站在一处不太起眼却又视野极佳的位置,手中轻轻摇晃着一杯红酒,目光却如同织就的细网,时不时、状似无意地扫过张学良所在的方向。自从上次在公馆失手,她懊恼了许久,今夜如此良机,她又岂能错过?定要再施手段,将这帅府公子牢牢钓住。
两人的目光,就在这喧嚣的宴会上空,猝不及防地交汇了。仿佛有无形的火花与闪电在瞬间迸发,炽热而胶着。谷瑞玉心中暗喜,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温婉动人的模样,她优雅地抬起手中的酒杯,朝着张学良的方向,微微遥举,动作含蓄又充满暗示。
张学良心头一热,也端起了自己的酒杯,直勾勾朝着她走去。
鲍毓麟见状,立刻识趣地嘿嘿一笑,溜达到自己的朋友堆里去了。张首芳看着弟弟那副德行,心里明镜似的,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却也只好陪着笑脸,跟着张学良一起朝谷瑞玉走去。
走到近前,张学良故意摆出一副记错名字的样子,努力收拾起自己那几分纨绔子弟的轻佻,显得一本正经:“你好,刘瑞玉小姐。”
“啧!”旁边的张首芳立刻不满地插嘴,戳穿他,“露怯了吧你!刘瑞玉!那是戏文里的响马!这位是谷瑞玉,咱们吉林菊坛鼎鼎大名的名伶!”
被姐姐拆台,张学良也不尴尬,反而顺势装起了深沉,语气都变得文绉绉起来,仿佛是才刚剿匪归来的武将军官:“你看看,我这脑子,怕是剿匪剿坏了,满脑子都是绿林响马,打打杀杀。原来谷小姐是皮黄(指京剧)‘大口子’(指正工青衣,唱腔要求高)中的‘响马’(意指翘楚,头牌)!失敬失敬!”
谷瑞玉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恰到好处的莞尔一笑,声音柔美动听:“少将军过誉了。舞台小天地,天地大舞台。瑞玉这点微末技艺,不过是方寸之间的雕虫小技,岂敢与少将军驰骋沙场、保境安民的大舞台相提并论?”她这话接得滴水不漏,既谦虚了自己,又巧妙地捧高了张学良,显示出极佳的涵养和应变能力。
该说不说,这谷瑞玉虽然心机深沉,用心不良,但那文学素养,儒雅气质这一块确实拿捏得恰到好处,迎来送往,亲客礼宾,那是样样能拿得出手!
张学良被她这番话说得颇为受用,他本就读过不少书,此刻更是有了装起大文豪的兴致,顺势就接道:“谷小姐此言差矣。反正都是‘打仗’,你们在舞台上,两三个人,便可演绎出千军万马;三五步走,便如同跨越了海角天涯……”
“行行行行行……行啦!”张首芳实在听不下去他这蹩脚的卖弄,毫不客气地打断,越过他,爪子直接搭在谷瑞玉光滑的胳膊上,笑吟吟地看着自家这个明显开始发情的弟弟,“别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啦行不行啊!人家瑞玉姑娘吃这碗饭的,听你在这班门弄斧?”
就在这时,一旁传来一阵略显突兀的日语交谈声。
三人皆是不由自主地扭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身西装革履的奉天顾问菊池武夫,正与一名身着日本陆军军服、神情看似温和的儒雅的男子低声交谈。
张学良脸上的调笑之色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讥诮和冷意,他呷了一口手中的啤酒,低声说道:“瞧见没?那边,倒是有个真正耍大刀的。”
张首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疑惑地问:“谁呀?那个穿日本军装的人?”
张学良目光微凝,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嗯,日本军人,石原莞尔。”
随着这个名字吐出,在此刻觥筹交错的宴会厅里,仿佛带来了一丝异样的寒意。
石原莞尔!这个名字,在日后掀起的血雨腥风中,将占据沉重的一页。这个出生于1889年日本山形县鹤冈市的日本军人,是昭和时代日本陆军中极具分量的战略策划者和军事理论家,更是后来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的核心策划者与推动者之一。
他绝非寻常的武夫,而是日本军国主义扩张战略的理论奠基者与冷静的执行者。其最初策划“九一八”,意图是以相对可控的方式,逐步蚕食、消化中国东北,构建其所谓的“满洲生命线”。然而,战争的恶魔一旦被释放,其进程便远超他最初的精密算计,最终快速演变成日本对整个中国的全面武装侵略,拉开了漫长抗战的序幕。
尽管战后他因各种原因未被列为甲级战犯,但其在侵华战争中所扮演的角色和历史罪责,不容丝毫否认与抹杀。他是一个复杂的矛盾体:在日军内部被视为“战略天才”,其“最终战争论”影响深远;但站在被侵略者的立场,他无疑是战争灾难的重要推手。后世不乏有人假设,若当时日本决策层采纳他更为谨慎、步步为营的“蚕食”战略,而非东条英机等人的激进冒险,避免了日本陷入多线作战的泥潭,那么这场关乎中华民族存亡的战争,结局或许将更加艰难和漫长,至少半壁江山恐将长期沦于日寇铁蹄之下。由此可见,石原莞尔此人,其战略眼光与冷静的破坏力,相当可怕!
此刻,在吉林的庆功宴上,张学良看到此人,面色微微一变,方才与谷瑞玉调笑时那种求偶般的暧昧与轻松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本能的警惕与不悦。他对张首芳和谷瑞玉低声道:“就是这个日本人,代表关东军提出了四项极其苛刻的珲春撤军条件,简直是欺人太甚!我过去一下……”提及那丧权辱国的条件,他心头火起,脸色也阴沉下来,端着酒杯便朝菊池武夫和石原莞尔的方向走去。
谷瑞玉的目光依旧直勾勾地追随着张学良挺拔的背影,魂儿仿佛都被勾走了。
张首芳看着她那副花痴模样,没好气地:“哎!”伸出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哎!”
见没反应,又提高音量:“哎!”
谷瑞玉这才猛地从自己的旖旎美梦中惊醒过来,脸上飞起红霞,娇滴滴地掩饰道:“你说……这穿军装的男人,怎么就那么耐看呢……”
张首芳不屑地:“戚……”她喝了口杯中红酒,语气带着担忧,开始有意无意吐槽道,“我在娘家的时候,最心疼的就是我这个弟弟。唉,这剿匪还没完没了,他马上又要带队去佳木斯、密山那边继续剿匪,横跨两省,天寒地冻的,少不了又要趴冰卧雪……我这心里呀,整天提心吊胆的……”
她这话,看似抱怨,实则精准地将张学良的下一步动向,“不经意”地透露给了身边这位别有居心的名伶。
而谷瑞玉,此刻心思却早已飞到了那边,依旧痴痴地望着正与日本人交谈的张学良,盘算着如何能更进一步。
那边,张学良已走到菊池武夫面前。菊池武夫算是他的老相识了。当年张学良年少气盛,气跑了教书先生杨景振,被张作霖用鞭子抽得屁股开花,血肉模糊,正是用这位日本顾问,弄来的日本“宫廷秘方”,亲自给他治伤,才没落下病根。
后来在他极力抗拒与于凤至的包办婚姻时,菊池也曾以“开明长者”的姿态给过他一些“建议”。某种程度上,菊池武夫可以算得上是看着他长大、对他有过“恩情”的半个老师。然而,此刻在涉及国家主权和利益的谈判上,这份旧情,却显得有些微妙而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