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粮城,奉军大本营作战会议室
空气中弥漫着战败后的压抑与惶恐。张作霖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脸色阴沉如水,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慌的“笃笃”声。底下的大小军官们个个屏息凝神,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生怕呼吸重了都会引来大帅的雷霆之怒,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身风尘和疲惫的张学良快步走了进来。他穿着略显褶皱的军装,脸上带着连日激战后的倦容,扫了一眼会场这死寂凝重的气氛,默默走到父亲侧后方那个预留的空位坐下。
张作霖没回头,甚至没有看儿子一眼,只是停下了敲击桌面的动作,沉声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都说说吧。张景惠部的第十六师停战倒戈这个事,还有咱们眼下这个……处境……”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敢轻易开口,生怕一句话不对,就成了大帅盛怒之下的出气筒。
见没人开口,张作霖的目光扫视一圈,最终还是落在身旁的杨宇霆身上,“宇霆,你先说说。”
杨宇霆应声站起,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压下胸中的翻腾怒火,他将双手重重按在桌面上,声音清晰却带着难以压抑的愤懑:“诸位!事到如今,有些话我不得不讲!当我中路军还在天津与敌血战、且战且退之时,西线,尚未到全面崩溃的地步!是张九卿的第一师,和李桂柱的第二旅,一枪未发,在战场倒戈,临阵缴械!才致使我奉军西全线出现雪崩式的大溃败!”
他越说越激动,语速加快:“吴佩孚于四月二十八日发动总攻,可他张景惠身为西线总指挥,二十九日还在北京城里奔走搞什么‘和平谈判’!直到二十九日晚上,他才抵达长辛店!”
说着,杨宇霆猛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件,“啪”地一声拍在桌子上,纸张与木桌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让在场所有人都是一凛。
“诸位看看!这是张景林今天才递过来的劝降信!”他声音带着讥讽和寒意,“这都多少天了,开战当天写的劝降信到今天才送过来!可东西两线类似的劝降信不知道有多少,也只有李景林送过来!而我们的西线总指挥张景惠呢?他现在还躲在北京城里!麾下这么多将领心怀异志,吃里扒外,这仗,我奉军焉能不败?!”
这番话如同在死寂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了军官们心中压抑的惊涛骇浪,但表面上,依旧无人敢大声议论,他们当中好些人也收到过类似的信件!
张作霖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敲击桌面。片刻后,他忽然转过头,目光第一次落在了儿子张学良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
“小六子,你刚从东线回来。你那边,情况怎么样?也说说。”
被父亲点名,张学良立刻站起身。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像杨宇霆那样控诉,而是将重点放在了麾下将士的浴血奋战上:
“爹,各位叔伯将军。我东路军,此战……打得很艰苦,但弟兄们,也打得很顽强!”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为部下请功的激动:“我们面对直军绝对优势兵力的围攻时!在滦河,在昌黎,在野鸡口,每一步走的都是血路!特别是最后在野鸡口被围,二团团长储世新,带着一个团弟兄死死顶秀直军几个旅的猛攻,死战不退!如果不是他们钉死在阵地上一步不退,我们整个东路军早就被包围歼灭了!”
他顿了顿,看向父亲,语气更加郑重:“还有,山海关守备师长常威!此人在关键时刻,亲率山海关五千兵马,如同神兵天降,从直军背后杀出!不仅一举击溃正面强攻我们的直军两个旅,还帮我们撕开了口子,更是在最后关头以寡敌众,硬生生拖住了吴佩孚的数万追兵整整八个小时,才确保我三四八旅主力得以安全撤回山海关!此战我三四八旅能够全身而退,,储世新、常威二人,当之无愧首功!”
张学良的这番话,在一片哀鸿遍野的败绩汇报中,宛如一道刺破乌云的亮光。尤其是听到常威竟然能主动出击、以少胜多,甚至还能在败局中取得局部反击胜利,不少军官都露出了惊异和难以置信的神色。
张作霖原本阴沉如水的脸上,也似乎松动了一丝。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败仗之中,尤显忠勇良将之可贵。常威这个名字,和他那支能打的“山海关守军”,深刻地印入了这位奉系领袖的脑中,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
然而,大局已定,一两个局部的亮点则无法扭转整体的溃败。张作霖缓缓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声音沉痛却不容置疑:
“我已下令,全线退却!命令各部,收拢残余部队,有序撤出关内,退回奉天!”
“哗——”
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低声议论和骚动。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由大帅亲口宣布全面败退,还是让所有人感到一阵凄凉。
张作霖抬手,虚压一下,议论声渐渐平息。他挺直腰板,脸上虽然难掩疲惫和挫败,但那股枭雄的气概却并未消散:
“输!咱这次是输了!但老张我,输得起!胜败乃兵家常事!”
他环视着眼前这些跟随他多年的部下,目光复杂,语气萧索:
“诸位……都是我张作霖的老兄弟,老朋友。今日之势,非我等所愿。若是……若是谁有什么别的想法,或者想另谋高就,我张作霖,在这里表态,绝不勉强!人各有志,好聚好散!”
这话一出,会议室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和复杂。有人低头不语,有人面露悲愤,也有人眼神闪烁,心思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