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战指挥所内
电台的哒哒声依旧响个不停。
张学良抬眼看着刚刚分析完态势的韩麟春,沉声道:“这样看来,老储的二团必须钉死在原地,硬顶着打,绝不能后退半步!一旦二团阵地被突破,我们整个梯队的侧翼弱点就全暴露了!”
就在这时,指挥所的门帘被猛地掀开,郭松龄带着一身硝烟味大步闯了进来,人还没站定,骂声就先到了:“他妈的!真是邪了门了!都说这头三脚难踢,可也不至于让人在你屁股上连踹了三脚去!这仗打得他妈憋屈!”
他一抬头,看见站在地图旁的韩麟春,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火气:“哎呦!韩将军来了!”对于这位科班出身、实战经验丰富的留日士官派,郭松龄内心是颇为钦佩的,这份认可不分派系,纯粹源于对其军事指挥能力的认可。
韩麟春也是笑脸相迎,语气平和:“茂宸辛苦了!前线情况如何?”
郭松龄却没立刻回答,反而气冲冲地直接质问韩麟春,话语里带着迁怒的意味:“哎!韩将军,你从后面来,消息灵通!一梯队张作相那边是不是开闸放水了?!要不然,直军的主力怎么就全扑到咱们这边来了?!”
这话其实有些不合时宜,韩麟春是来支援的,战场哪一处溃都与他无关!只是郭松龄这仗打得实在窝火,急需一个发泄口。
韩麟春神色不变,如实回复:“辅帅那边的情况,看起来……的确不太妙。压力很大。”
张学良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将议题拉回正轨:“茂宸,你来得正好。我和韩军长商议过了,眼下我们三个旅,必须拉开架势,形成犄角之势,协同作战!哪一边都不能轻易后退,要互相支撑!”
郭松龄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思索片刻问道:“戴旅长呢?”
张学良:“已经通知了,正在过来的路上,应该快到了。”
郭松龄低头瞅了一眼铺在桌子上的作战地图,眉毛一挑,语气带着几分阴阳:“哎呦!这图上作业谁弄的?标注得够细致的啊!咱三八两旅里头,还真没这样的人才……”他说着,还意味深长地瞥了韩麟春一眼。
韩麟春立刻笑着摆手,把功劳推出去:“茂宸过奖了,这都是汉卿的决策,我就是在一旁帮着参详参详,打个下手……”
郭松龄带着几分赞许道:“到底是做过陆军次长的……”她指着作战地图,“怎么样?!那就……按照这上面的打?!”
张学良脸上有些发烧,这精细的图上作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他的手笔,分明是父亲派韩麟春来给他“镀金”兼擦屁股的。他赶紧岔开话题,撑住桌子说道:“我不能再窝在这指挥所里了!我们三个必须都上前面打去!我已经让韩军长留在这里,代替我担任梯队长,统一协调指挥!”他目光扫过郭、韩二人,语气坚决!
郭松龄立刻接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好!汉卿,我替你分担一团的指挥。你去老储的二团!二团现在压力最大,你去那里坐镇,这样你们也能有个照应,我也能放心些。”
铃铃铃——!又一个紧急电话响起,气氛更加紧张。
此时,指挥所的门再次被推开,一名警卫报告:“报告!储团长派传令兵到了!”
韩麟春当机立断,毫不拖泥带水:“让他别走!立刻让他带梯队长(指张学良)直接去二团阵地!情况紧急,现在就过去!路上再详细汇报!”
张学良也知道刻不容缓,抓起桌上的手枪插在腰间:“行!那这里就交给你们了,我马上过去!”
——
那名二团的通讯兵,得到了新的指令,为张学良带路!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东北农家子弟,黝黑的脸上还带着稚气,只知道身后跟着的是一位年轻的长官,必须保护好。
两人在纵横交错、积水泥泞的战壕里快速穿行。炮弹不时在不远处爆炸,震得泥土簌簌落下。翻越一处被炸塌的壕沟障碍时,看张学良有些吃力,那通讯兵下意识地伸出手,憨厚地说道:“这路不平……你拉着我衣角吧!长官!稳当点!”他看着眼前这位比自己似乎还年轻些的长官,一种朴素的情感油然而生。
张学良一愣,脸上瞬间有些挂不住,觉得这像是对他的轻视,梗着脖子道:“开什么玩笑!我用得着这个?!”
两人在狭窄的战壕里边走边说。
通讯兵挠了挠头:“我知道!”
张学良没好气地问:“你知道什么?”
兵嘿嘿一笑,带着点自豪:“全军这么多军长、师长,就数咱们梯队的张军长您最年轻!才二十岁!真厉害!二十岁那会儿,我还在家里掰苞米呢!”
张学良被他这朴实的马屁拍得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也知道这个兵是打心眼里佩服他,他接口道:“我知道你们!你们是去年入伍的那批兵,吉林九台的,对吧!”
通讯兵一脸惊喜,回头看了张学良一眼:“您怎么知道啊?!”
张学良语气带着些回忆:“那批兵,是我亲自去招的!我就需要你们这种淳朴正气的……”
话还没说完——
“嗖——咻!”一声尖锐刺耳的呼啸声由远及近,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急速飞来!
“小心!炮击!”通讯兵脸色剧变,根本来不及多想,出于本能,他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将张学良狠狠扑向战壕内侧,同时用自己的整个后背,严严实实地护住了身下的长官!
“轰!!!”
炮弹几乎就在他们刚才站立的位置附近炸开!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弹片和泥土,狠狠砸在战壕壁上。张学良只感觉一股巨力传来,耳朵里瞬间被巨大的爆炸声和随后持续的嗡鸣填满,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心脏狂跳的声音和呛人的硝烟味。
爆炸过后好几秒,张学良才晃晃悠悠地从泥土里挣扎着爬起来,耳朵里依旧嗡嗡作响,视线也有些模糊。他下意识地推开压在身上的沉重身体——
那通讯兵软软地倒在一旁,双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脖子,指缝间,滚烫的鲜血如同泉水般汩汩涌出,瞬间染红了他破旧的军装和前胸!一块致命的炮弹皮,无情地切断了他的颈动脉。
张学良懵了,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那张刚刚还带着憨笑、谈论着家乡苞米的年轻脸庞,此刻因极度痛苦而扭曲,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
“九台的兵!”张学良的声音带着颤抖,他俯下身,徒劳地想去捂住那喷涌的伤口,“九台的兵!你挺住!听见没有!”他一次比一次大声地呼喊,仿佛这样就能唤回逝去的生命。
他试图抱起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身体,却发现是那样的沉重。“九台的兵!你给我挺住了!你还得带我去指挥所呢!二团等着我呢!”他向着四周空旷而危险的战壕大喊:“来人呐!快过来几个人!”
很快,附近战壕里猫着腰跑过来几个士兵。
张学良声音带着焦急:“快!快救他!九台的兵!给我挺住了啊!挺住!”
赶过来的士兵们也红了眼眶,七手八脚地帮忙,有人试图包扎,但看到那喷涌的鲜血也知道无力回天,只能嘶声喊着:“兄弟!挺住啊!挺住了!兄弟!”
“给我送下去!快!送到后面救护所去!”张学良嘶吼着。
几人合力,小心翼翼却又无比迅速地将奄奄一息的通讯兵抬了起来,沿着战壕向后转移。
然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在当时的医疗条件下,颈动脉被割断,死亡,仅仅取决于血液流干的速度罢了……看着那消失在战壕拐角的担架,以及地上那滩刺目的鲜红,张学良呆呆地站在原地,他不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真切地感受到战争的残酷与生命的脆弱了。
但他仍然会痛,他怎能不痛?!那个九台兵的憨厚笑容和最后的奋力一扑,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