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盘踞在关中大地上,丝毫没有退去的迹象。
已是夏末秋初的时节,那毒辣的日头却比三伏天更凶,无遮无拦地倾泻下来,将水泥路晒得滚烫,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热浪。
华阴城中心广场的便民木栏前,倒是聚拢了些人气,不为别的,只为那缠绕在木栏上几朵奇异硕大的喇叭花。
这几日,这喇叭花每日清晨、午后准时发声,播报些道场的新鲜事体,已是华阴一景。
人们聚在树荫下,等待今日的播报。
不少汉子索性脱了外褂,只着一条汗衫,汗珠子顺着黝黑的脊背往下淌,即便如此,豆大的汗珠依旧不断从额头滚落,砸在滚烫的路上,瞬间蒸腾起一丝白气。
妇女们则使劲摇着蒲扇,给怀里的娃儿扇风,自己也是鬓角湿透,粘着几缕发丝。
“这鬼老天!往年也没这么热过!秋收都快到了,再这么晒下去,怕是要绝收啊!”
一个老农抹了把脸上的汗,忧心忡忡地想着自己晒得发白的田地。
“谁说不是呢!我家那口子说,昨儿个在田埂上摊个生鸡蛋,没一会儿功夫,蛋清都凝了!”
旁边一个汉子接口道,引起一阵心有余悸的附和。
这时,缠绕在信息栏上的几株翠绿藤蔓微微抖动,顶端几朵硕大的,形似喇叭的紫色花朵缓缓张开。
一个清晰悦耳的童稚声从中传出,瞬间压下了人群的议论:
【工部气象司公告:
今测得地表温度已逾五十度(新制温标),酷热异常,恐伤稼禾民生。
为缓解旱情酷暑,定于今夜亥时正,于华州、同州、商州全域施行人工降雨!
预计降雨将持续三日,期间或有短时强风、雷暴,请民众提前归家,加固门窗,勿于空旷处逗留!
重复:今夜亥时正,全域降雨!请做好应对!】
这消息如同久旱的甘霖,瞬间在人群中炸开!
“要降雨?!感谢神尊!”
“亥时!太好了!再熬几个时辰就有救了!”
“三天!三天雨下来,地里的苗子就有救了!”
“真是多亏了神尊啊!”
“是啊!没神尊哪有我们这好日子!额家一亲戚,在西安府那边,那日子过的还没额舒坦!”
人们脸上的愁苦被惊喜取代,议论纷纷,充满了期盼。
喇叭花停顿片刻,继续播报:
【社学公告:
道场三州十三县,各镇、村社学,将于三日后正式开课!
无论男女老幼,凡愿识字明理者,皆可于每日酉时后,至就近社学报名就读。夜班授课,不误农工。束修全免,纸墨自备。】
【新农具推广:
各县城衙署、乡镇中心,现备有新型农具,可供租借。只需缴纳少量粮食作为押金与磨损费,即可使用。
详情询各地工务处!】
便民利民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冲淡了酷暑带来的焦躁。
人们脸上露出了笑容,议论着降雨、社学和新农具,仿佛那灼人的热气也消减了几分。
与此同时,白玉京的小院,却感受不到地面的酷热。
在澜霆冰蛟的调节下,凉风习习,莲池中水汽氤氲。
张潇一穿了件素纱单衣,斜倚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眉头微蹙,望着院外远处被热浪扭曲的空气。
沧澜此刻缩小了身形,宛如一条精致的玉雕小龙,被张潇一无意识地握在手中缓缓盘弄。它紫色的龙眼微微失神,小巧的龙尾无力垂落,一副爽飞天的模样。
织织瞥了一眼,实在是没法看。
它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在沧澜的龙首上弹了个脑瓜崩。
沧澜被弹得脑袋微微一晃,几乎是条件反射,朝着旁边盛满新鲜莲子的青瓷碗喷出一小口冰息。
碗壁瞬间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内里的莲子愈发显得青翠欲滴。
织织无声地叹了口气,不再理会这条“堕落”的冰龙,继续为母神剥着冰镇的莲子,另外两只手则在飞快地编织着一块流光溢彩的锦缎。
青灵安静地坐在一旁,低垂着眼眸,手中握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白玉和一把精巧的刻刀。
它神情专注,刀尖游走,玉屑纷飞,正细细雕琢着一支发簪的雏形,簪头隐约可见含苞待放的莲花形态。
“这鬼天气,热的邪门!”
张潇一接过织织递来的莲子,丢进口中,感受着那丝冰凉清甜。
“记忆里最酷热的夏天,怕也及不上如今。这秋老虎,是要吃人不成?再这么下去,普通百姓和庄稼就熬不住了。”
织织紫色的复眼瞅了沧澜一眼,接口道:“幸得母神大人早有预见,有了控云降雨的澜霆冰蛟,今夜一场透雨,当可缓解。”
青灵也停下手中的刻刀,抬头说道:“灵田有灵壤维持,又有药猴、稻田蛙,青秧鼠精心照料,目前影响尚在可控范围。只是普通田地……”
就在这时,轻盈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婉儿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脸上带着一层寒霜,步履间透着一股压抑的急切。
“尊上!”李婉儿快步上前,躬身行礼,“江南急报!”
张潇一目光一凝,坐直了身体:“讲。”
“江南山东详情具在卷中。朝廷以雷霆手段禁谣,然地方官吏借机大肆株连,构陷良善,牢狱人满为患,流放道上哭声不绝,已有不少不堪受辱者自绝于牢狱…百姓…冤声载道,血泪斑斑!”
李婉儿递上了卷轴,这是道场记录信息专用的第三代青圭鉴。
张潇一展开卷轴,柔和光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映入她的眼帘:
“济南府通判王柘,刚直不阿,因拒攀诬,被指为谣源,下狱折磨…”
“临清县生员陈生,茶楼讲古,被指影射,家产抄没,流徙三千里…”
“泗水村妇刘氏,闻邻妇哼唱两句,多嘴问询,即被锁拿…”
“泰安张记茶楼,说书人讲前朝旧事,被指借古讽今,当场锁拿,茶楼查封…”
“青州儒生周某,狱中不堪折辱,以头触壁,殁…”
“莱芜小贩钱二,不堪衙役鞭笞,自尽…”
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
这哪里是什么禁谣?
这分明是士绅们来向道场、向她示威!
他们洋洋得意。
瞧,你想禁谣,我们禁,你以为这样就能动我们,那你看这禁谣最后伤害的是谁?
“砰!”
一声沉闷的爆响,震得院中竹叶簌簌落下。
张潇一身下那张坚硬沉重的太师椅,右侧扶手竟被她盛怒之下,生生一掌拍断!
断裂的木茬刺目地裸露出来,碎屑飞溅。
李婉儿和织织一众俱是一惊。
“好!好一个移祸江东!好一个金蝉脱壳!”
张潇一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蕴含着焚天的怒火。
“我让温体仁这把刀去斩士绅的根,他们倒好。转手就把这刀捅进了无辜百姓的心窝子!”
“用我给的名分,行他们最拿手的龌龊勾当!用百姓的血,来洗他们自己的手,还想把这盆脏水泼到我道场头上!”
“好一个不要脸的士族!”
她来回踱步,每一步都踏得地板闷响,素衣下摆随着她急促的步伐翻飞,带起凌厉的风声。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投鼠忌器?”
“以为用百姓的命就能堵住我的路?”
“以为这样就能保住他们那摇摇欲坠的清流牌坊?”
“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