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山痕与低语
最后一滴“镇魂液”带来的“静”,如同薄冰覆盖在沸腾的油锅上,脆弱得不堪一击。那深入骨髓灵魂的寒意只是被强行按捺,并未消散,反而在平静的表象下积蓄着更凶猛的反扑之力。
墨七的状况同样不容乐观。背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虽经他自行敷药包扎,止住了血,但连续的恶战、力量透支以及带着我这个累赘的亡命奔逃,让他的脸色始终带着失血的苍白,气息也比之前萎靡了许多。
我们如同两只互相舔舐伤口的困兽,在这片仿佛无边无际的北部山林中艰难跋涉。
墨七选择了一条几乎不能称之为路的路径。沿着干涸的河床,穿越荆棘密布的原始丛林,攀爬陡峭湿滑的岩壁。他似乎在刻意避开任何可能有人烟痕迹的地方,凭借着某种野兽般的直觉和对地形惊人的记忆力,在莽莽林海中穿行。
每一步,对我而言都是酷刑。
脚下的腐叶和碎石硌着早已麻木的伤口,攀爬时需要调动全身力量,每一次发力都引得经脉中那被镇压的寒意疯狂冲撞,试图撕裂那层薄冰。汗水、血水和露水混合在一起,浸透了破烂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冰冷粘腻。
我几乎完全依靠本能和一股不屈的意志在跟随。视线时常因剧痛和虚弱而模糊,只能死死盯着前方墨七那略显踉跄却始终坚定的背影,将他当做这片绝望黑暗中唯一的坐标。
沉默成了我们之间最多的交流。并非无话可说,而是所有的力气都必须用来对抗身体的崩溃和环境的险恶。
偶尔,在短暂歇息的间隙,墨七会递过来一些他在林中寻到的、可以果腹的野果或块茎,味道苦涩,难以下咽,却能补充最基础的体力。他也会警惕地留意着我的状态,当我脸色过于难看,或者身体颤抖得无法自抑时,他会沉默地渡过来一丝微弱却精纯的力量,助我暂时稳住即将溃散的生机。
这种维系,对他而言亦是沉重的负担。
几天过去(或许更久,在山林中时间感已然模糊),我们身上的伤口在恶劣的环境下开始出现溃烂的迹象,高烧与寒意在我体内交替肆虐。反噬的印记如同活物,不再满足于盘踞灵魂深处,开始尝试向着我的四肢百骸蔓延,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道肉眼难见、却感知清晰的冰冷“山痕”。
我的右手小指,最先失去了知觉,变得僵硬、冰冷,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触摸上去,如同触摸一块冰冷的岩石。
这变化让我心生骇然。这反噬,竟是要将我也变成一尊冰冷的“雕像”吗?
就在我内心被绝望逐渐侵蚀时,一次深夜,在我因高烧而意识昏沉之际,怀中那几片青铜罗盘的碎片,再次传来了极其微弱的悸动。
这一次,不再是应激的防护,而是一种……指向性的牵引。
恍惚中,我仿佛看到碎片上那些黯淡的、布满裂痕的符文,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指向了我们行进方向的左侧,那片更加幽深、弥漫着淡淡瘴气的山谷。
同时,一段破碎模糊的意念,如同风中残烛,传入我几乎要被烧灼殆尽的灵台:
【……灵……瘴……可……惑……追兵……掩……息……】
信息不全,含义模糊。灵瘴?是指那山谷中的瘴气吗?它能迷惑追兵,掩盖气息?
我不知道这信息是罗盘碎片最后的灵性示警,还是某种陷阱。但我们已经走投无路。身后虽然暂时没有追兵的身影,但那如芒在背的危机感从未远离。朝廷的天罗地网,绝不会因一片山林而放弃。
当第二天清晨,我将这模糊的感知告诉墨七时,他盯着那片瘴气弥漫的山谷,沉默了许久。他的眼神充满了审视与权衡。
“青铜罗盘是上古遗物,即便破碎,灵性未绝。”他最终沙哑地开口,声音带着疲惫,“它既有所指,或许是一线生机。瘴气虽毒,但若能掩盖你我气息,值得一搏。”
他取出一些之前准备的、味道刺鼻的解毒药草,让我和他各自含在舌下,又用浸湿的布条蒙住口鼻。
“跟紧我,若感不适,立刻示意。”
我们调整方向,毅然决然地踏入了那片被淡紫色瘴气笼罩的山谷。
一入谷中,光线骤然暗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气息,即使含着解毒草,依旧觉得头脑微微发沉,视线受到影响。四周的树木形态也变得怪异扭曲,仿佛在瘴气中浸淫了无数岁月。
然而,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
一进入这里,那种一直萦绕不去的、仿佛被无形目光锁定的感觉,明显减弱了。就连灵魂深处那躁动不安的反噬印记,似乎也因这奇异瘴气的隔绝,变得稍微安静了一些。
这罗盘碎片的指引,果然有效!
我们不敢深入,只是沿着山谷边缘,在瘴气相对稀薄的区域艰难前行。速度更慢了,不仅要对抗地形和伤势,还要时刻抵抗瘴气的侵蚀。
就在我们跋涉了半日,准备寻找地方休息时,墨七突然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望向侧前方一片较为开阔的林地。
那里,有战斗过的痕迹。
几棵树木被拦腰斩断,断口处光滑如镜,显然是被利刃或极强的力量所为。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破碎的布片,颜色暗沉,并非朝廷制式。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林地中央,一具几乎被啃噬殆尽的野兽骸骨。
那骸骨体型庞大,即使只剩下骨架,也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凶戾之气。而在骸骨的头颅位置,插着半截断裂的箭矢,箭矢材质非金非木,泛着幽蓝的光泽,箭羽是一种罕见的黑色翎毛。
“不是朝廷的人。”墨七蹲下身,仔细检查着那半截箭矢和周围的痕迹,语气凝重,“是‘影狩’的人。”
“影狩?”我靠在一边的树上喘息,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
“一个活跃在阴影中的杀手组织,拿钱办事,亦正亦邪。”墨七站起身,眼神冰冷,“他们出现在这里,绝不可能是巧合。看来,想要你命的,不止是朝廷。”
我的心沉了下去。宇文汲?林贵妃背后的势力?还是其他因为我掀翻宗庙而被触怒的未知存在?
局势比想象的更为复杂。
墨七在周围仔细搜寻,最终在一棵被斩断的树根下,发现了一个几乎与腐叶融为一体的、巴掌大小的黑色木牌。木牌上雕刻着一个抽象的图案:一只凝视着漩涡的眼睛。
“果然是‘影狩’的标记。”他收起木牌,脸色阴沉,“他们擅长追踪,手段诡异。我们必须更快离开这片山脉。”
然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就在我们准备再次启程时,我体内那被瘴气和“镇魂液”勉强压制的反噬之力,似乎适应了环境,猛地再次爆发!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噗——!”
一大口带着冰碴的黑色淤血从我口中喷出,我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向下倒去。右手的冰冷僵硬已经蔓延到了手腕,并且向着小臂延伸。视野迅速被黑暗吞噬,唯有灵魂被冻结的极致痛苦,清晰无比。
“坚持住!”墨七的声音仿佛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他一把扶住我,毫不犹豫地将最后的力量渡入我体内。
但这一次,效果微乎其微。
那反噬的寒意,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冲击着我的意识防线。
就在我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边缘,那枚一直沉默的玄铁戒指,再次变得滚烫!
一段更加清晰、却依旧不完整的画面,强行烙印在我濒临崩溃的灵台中:
不再是那片冰冷的白光世界,而是地底深处,那尊白玉雕像的脚下。
暗金色的、属于“怨核”的能量,如同涓涓细流,正被那雕像缓缓吸收。而雕像手中灯盏里的那点星火,似乎……比之前明亮了微不可察的一丝!
与此同时,一个冰冷、淡漠、毫无情绪波动的意念,如同亘古不变的法则,直接响彻在我的灵魂深处:
【……祭品……归位……】
归位?归什么位?回到宗庙地下的熔炉吗?还是……成为那尊雕像脚下,新的“养料”?
这冰冷的意念,这吸收“怨核”的画面,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我紧绷的神经。
原来,我所谓的“掀翻棋盘”,所谓的“嫁接”,不过是从一个祭品,变成了另一个更古老、更恐怖存在的……潜在目标?
黑暗彻底降临。
在意识完全沉沦的前一刻,我只感觉到墨七背起了我,继续在这片危机四伏的瘴气山谷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未知的北方,亡命奔逃。
而身后,那尊白玉雕像冰冷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始终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