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声又响了。
三下,清脆利落,和从前每天卯时敲我脑门的节奏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这次没挨打,倒把我心头那点懒劲儿给敲没了。
我抱着苏红袖,她睡得踏实,小手还攥着我衣角不放。归墟剑悬在身前,七柄水晶剑静静漂浮于后,剑尖朝地,像是也累了,不想再飞。
可剑鞘还在震。
“无咎斋”三个字浮在表面,光晕流转,却像写在水上的字,晃得不稳。我知道它缺什么——不是力量,不是法则,是魂。
司徒明的魂。
他没走完,只是散了。账房先生一辈子讲究个“齐全”,差一笔账都不收摊,何况自己的命?
风从巷口吹来,带着米粥的香气,还有那碗搁在门槛上的热气。小女孩的声音早没了,但那句“爹说,要等掌柜的回来喝”还在耳朵里绕。我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婴孩,又抬头望向当铺方向。
该把人接回来了。
我抬起右手,在归墟剑鞘上划了一道。
血刚渗出,就被剑身吸了进去,留下半道暗红符纹,歪歪扭扭,像个孩子写的字。
“你若不来,我便召你。”
话音落地,剑鞘猛地一颤,琉璃光泽自内涌动,像是有人在里面翻动账本。紧接着,一道青衫身影缓缓浮现,背对着晨光,手里握着那把老掉牙的戒尺。
司徒明站那儿,右脚往前半步,姿势和过去一模一样——查账来了。
他左眼镜片后的星河纹路缓缓旋转,虚影忽明忽暗,像盏快没油的灯。
“你还知道回来?”我咧嘴,“上个月偷吃厨房腊肉的事,我可都记着呢。”
他没笑,也没敲我脑袋,只是抬手,戒尺轻轻点在我眉心。
“账目不清,何以治世?”
这一下不疼,反倒冰凉,像是冬日里被人塞了块玉。可紧接着,记忆就炸了。
七岁那年练剑走神,他一尺子抽我手背,疼得我把剑扔了;
十岁打盹被发现,他拿算盘珠子一颗颗弹我额头,边弹边念:“寅时三刻未起,扣工钱五文。”
十五岁那晚我在后院擦剑,他端了杯温酒放在石桌上,自己蹲旁边啃冷馒头;
十八岁我想逃去南疆看海,他拦在门口,说:“当铺没人看,谁给你发月俸?”
全是鸡毛蒜皮,全是琐碎日常。
可这些事,一件件都被他记在心里,像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墨点,从没漏过一笔。
我喉咙发紧,没躲那根戒尺,任它抵着我的识海。
“从此以后,”我说,“一笔不欠。”
他嘴角终于动了一下,那表情不像笑,倒像松了口气。
下一瞬,他猛然抬手,戒尺直插剑鞘中央!
“咚——”
一声闷响,不是来自耳朵,是直接撞进骨头里。归墟剑剧烈震颤,剑身发出龙吟般的长鸣,整片虚空都在抖。
金光自鞘底升起,一个古篆缓缓浮现——“无咎”。
那两个字一出,天地都静了。
不是风停了,也不是声音没了,是所有杂音都被压了下去,仿佛整个世界只剩这两个字在回荡。
“无咎……”我低声念了一遍。
司徒明的身影开始变淡,青衫一角先化作光点,随风飘散。他站在原地没动,右手仍搭在戒尺上,像是还想再敲我一下。
“师父走的时候,没留遗言。”他说,“我就想着,至少把你这懒骨头管到能自己醒为止。”
我鼻子一酸,“那你现在能走了?”
“走?”他抬眼看了我一眼,镜片后的星河转得慢了,“我没走。以后你每算一笔账,每擦一次剑,都是我在翻页。”
话音落下,整个人如沙塔崩塌,一层层化作流光,尽数没入剑鞘。最后一缕消散前,他还伸手比了个手势——算盘拨动的姿势。
我懂。
那是“结账”的意思。
归墟剑安静下来,“无咎”二字沉入鞘中,不再闪烁,也不再虚浮,像是终于找到了主人的名字。
我低头看怀里的苏红袖,她眼皮动了动,嘟囔了一句梦话,听不清说啥。我轻拍她背,转身望向城中。
剑光扩散了。
无声无息,像春雨渗进土里。青州城万家灯火之下,跪拜的人们忽然停下祈祷,一个个摸上自己眉心。
老妇人愣住,怀里孙儿指着她额头:“奶奶,你这儿有道亮线!”
铁匠老李抹了把脸,发现指尖沾了点微光,抬头看向天空:“咋回事?我眼花了吗?”
书生怔在墙角,喃喃:“这痕迹……像剑锋扫过。”
一道,两道,千道,万道。
百姓眉心逐一浮现极淡的剑痕,不是伤,也不是符,更像被某种无形之物轻轻点过,留下了一丝印记。
有人开始说话。
“不怕了。”老妇抱着孩子低语,“咱们也能护家了。”
小童拽娘亲袖子:“娘,天上的光,是不是一把大剑?”
街角守卒握紧刀柄,忽然笑了:“原来执剑的,不止将军啊。”
万千微光升腾,与空中灰烬锁链交相辉映。没有咒语,没有阵法,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织成一片光幕,罩住整座城。
真正的剑,不在天上,不在手中,而在人心。
我站着没动,只觉胸口一阵暖流掠过,像是有什么东西终于落了地。
归墟剑自动归鞘,七剑化光,一一没入体内。我低头看苏红袖,她睡得香甜,眉心“咎”字清晰稳固,像枚胎记,也像一枚印章。
远处巷口,那碗粥还在门槛上冒着热气。
我迈步向前。
脚下的石板路湿漉漉的,昨夜春雨留下的水洼映着晨光,倒影里,我看见自己背后七道微光若隐若现,像披了件看不见的袍子。
走到一半,天空残余的灰烬忽然动了。
它们自发聚拢,排列成一道箭头,笔直指向前方——正是“无咎斋”当铺的方向。
我笑了笑,脚步没停。
巷子尽头,那扇斑驳木门依旧关着,门环老旧,铜绿斑斑。可就在离门口还有三步时,里面传来一声清脆的算盘响。
三下。
节奏分明,不急不缓。
我停下,低头看怀中熟睡的婴孩,又抬头望门。
“回去吧。”我说。
归墟剑在鞘中轻轻一震,像是回应。
我抬手,正要叩门——
门缝里飘出一股桃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