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叫溪口,藏在两山夹缝里,一条清溪穿村而过。村子老,老到村口那棵大槐树没人说得清它到底几百岁。树干虬结,枝叶蔽日,底下常年阴凉,暑天也没人敢去那儿歇晌。
老人们说,槐字带鬼,易招阴物。
我不信这个,我叫李青,在村里念完小学就去县里上了中学,是村里为数不多相信科学的孩子。那件事发生前,我觉得所有怪谈都是大人吓唬小孩,或是自己吓自己的把戏。
那是高二暑假,七月中旬,天最热的时候。我回溪口帮爷爷奶奶干点农活。白天地里晒得能冒烟,到了傍晚,暑气稍退,蛙鸣四起,稻浪在微风里泛着柔光,远山如黛,乡村的夏夜其实很美。
吃过晚饭,我嫌屋里闷,搬了竹椅到院坝乘凉。爷爷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一明一灭,伴着几声咳嗽。
“青娃,莫躺久了,夜里露水重,有湿气。”爷爷哑着嗓子说。
“晓得。”我应着,仰头看星星。村里的星空比县里清澈百倍,银河像泼出去的牛奶,洒了满天。
看着看着,眼皮沉起来。白天地里除草累了,困意汹涌,我也就没扛着,在竹椅上迷糊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猛地一激灵。
不是惊醒,是一种很奇怪的“剥离感”。像猛地从深水浮出水面,但周遭却异常寂静。我“看”到自己还躺在竹椅上,闭着眼,呼吸平稳,像是睡熟了。
可我明明“醒”着,有意识,能“思考”。
我飘在了半空?不对,没有飘的感觉,更像是一种……悬浮的视角。我“看到”爷爷站起身,捶了捶腰,走过来把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盖在我身上,然后嘟囔着“这孩子,也不怕着凉”,就转身进屋了。
我想喊爷爷,却发不出声音。想动,却没有身体可以指挥。
这种状态诡异得让人发疯。我不是在做梦,梦境没有这么清晰,这么……真实。我能看到远处田埂上晃动的手电光,能“听”到极细微的虫鸣,甚至能感受到空气里微凉的流动,但我就是动弹不得,像一个被囚禁在无形囚笼里的看客。
恐慌像冰水,一点点浸透我的意识。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一股“拉力”。
不是物理上的,更像是一种意念上的牵引,模糊地指向一个方向——村口。
我的视角,或者说我的“意识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朝村口移动。速度不快,贴地大概几寸的高度,平滑地掠过地面。我穿过自家的篱笆,像一阵风穿过缝隙,毫无阻碍。院外的土路、邻居家的屋脊、沉默的柴垛……都在身下无声滑过。
夜晚的村子静得出奇,狗不叫,虫不鸣,连风都停了。一切色彩都褪去,只剩下黑白灰,像看一场陈年的默片。整个世界仿佛被罩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子里,闷得让人心慌。
我被那股力量牵引着,直直地朝村口那棵老槐树而去。
越靠近老槐树,那股莫名的寒意就越重。不是冷,是一种能冻结意识的“阴森”。老槐树在黑夜里张牙舞爪,像一团巨大的、盘踞的鬼影。树下的石凳空着,平日里最爱在那下棋聊天的老信们都不见了踪影。
牵引力陡然加强!
我的意识被猛地拽向老槐树的树干。我“看”清了粗糙的树皮纹路,闻到了腐朽木头的淡淡霉味——这种时候我居然还有“嗅觉”?
紧接着,更骇人的事情发生了。
我的意识,竟然一点点地、被“吸”进了槐树树干里!
过程没有痛苦,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挤压感和淹没感。仿佛沉入深不见底的淤泥,四周是粘稠的、冰冷的黑暗。最后一丝“外界”的感知消失了,我彻底被困在了绝对的黑暗和死寂里。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瞬,也许万年。
压迫感突然消失了。我似乎突破了什么屏障,“看”到了光。
但不是外面的月光,而是一种昏蒙的、泛绿的光,勉强照亮四周。我发现自己在一个“通道”里,像是老槐树盘根错节的树根内部,潮湿、黏滑,弥漫着土腥和衰败的气息。通道深处,有微光摇曳。
那牵引力还在,推着我向深处去。
通道并非笔直,七拐八绕,向下延伸。我像个被线牵着的木偶,麻木地前行。
终于,前方开阔起来。
那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洞,看不到顶,也望不到边际。空洞中央,悬浮着无数颗……光球。
密密麻麻,成千上万,像夏夜的萤火虫,但更大,更暗,缓慢地、无声地飘荡着。每一颗光球都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颜色各异,但都蒙着一层灰翳,显得黯淡无光。它们彼此碰撞,又无声地弹开,漫无目的,永无止境。
整个空间死寂无声,只有这些光球在永恒地漂浮。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绝望感扑面而来,压得我几乎意识溃散。我瞬间明白了——这些是魂!是那些迷失了的、找不到归途的魂魄!老槐树底下,竟是一个巨大的“魂冢”!
而我,正在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我不要!我不能困在这里!
强烈的求生欲猛地爆发出来。我拼命挣扎,试图对抗那股牵引力。那力量似乎因为我强烈的抗拒而出现了一丝松动。
回去!我要回去!
这个念头无比强烈。我疯狂地想着我家的小院,想着竹椅,想着爷爷盖在我身上的外套的温度……
奇迹发生了。
我感到自己开始后退,速度极快!穿过那条黏滑的根须通道,猛地从槐树树干中被“吐”了出来!
回归的过程同样是失控的,像被一根弹力绳猛地拉回。
视角急速掠过黑白默片般的村庄,猛地撞向自家院坝!
“砰!”
一种沉重的、灵魂归位的撞击感让我浑身剧震!
我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心脏狂跳得像要炸开。
眼前是熟悉的院落,头顶是璀璨的星河。微凉的晚风吹在脸上,带着稻叶的清香。远处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吠。世界恢复了色彩,恢复了声音。
我还在竹椅上,爷爷那件旧外套好好盖在我身上。
刚才的一切,逼真得让我浑身发抖。是梦吗?怎么可能有那么清晰、那么符合逻辑的噩梦?
我颤抖着手,下意识摸向口袋,想拿手机看时间。手指却碰到一个冰冷、潮湿的东西。
我猛地掏出来,摊在手心。
那是一片枯黑的、卷曲的槐树叶子,沾着些许湿泥,散发着淡淡的、只有老槐树根部和腐烂木头才有的霉味。
而我家的院子,离村口那棵老槐树,足有半里地。今晚没有风,一丝风都没有。
我捏着那片叶子,坐在竹椅上,一夜无眠。
天快亮时,爷爷起床,看到我呆坐的样子,愣了一下。
“青娃,咋子起这么早?脸色咋这么白?是不是夜里受了风寒?”
我看着爷爷,张了张嘴,声音干涩:“爷爷,村口那棵老槐树……”
爷爷脸色微微一变,蹲到我身边,压低声音:“咋了?梦到它了?”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该如何说起。我把那片枯黑的槐树叶递给他。
爷爷接过叶子,只看了一眼,手指就哆嗦了一下。他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脸色彻底沉下来,混浊的眼睛里透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凝重和……恐惧。
他猛地站起身,把叶子扔进灶膛,看着它烧成灰烬。然后他拉起我,走到院子正中,面向东方初升的太阳。
“站着,别动,吸几口生气。”爷爷命令道,自己则走到我身后,用粗糙的手掌使劲拍打我的后背和肩膀,嘴里用古老的土话念叨着什么,像是在驱赶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他才松了口气,擦擦额头的汗。
“青娃,跟爷爷说,昨晚到底咋了?”他的声音依旧严肃。
我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把经历说了一遍,包括那个巨大的魂冢和无数飘荡的光球。
爷爷听罢,久久沉默,只是啪嗒啪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遮住了他满是皱纹的脸。
“那不是梦。”爷爷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是魂儿溜出去了,叫‘离魂’。老槐树年头太久了,有些东西成了精,会勾人魂。特别是身子弱、火气低的时候,最容易着道。”
“那片叶子……”
“是标记,也是凭证。”爷爷吐出一口烟,“它沾了那地方的阴气,带了回来。幸好你回来了,还把凭证带回来了……说明它还没彻底勾死你。要是没回来,或是空手回来,你人就傻了、痴了,魂儿就彻底留在那儿,成了那些‘亮儿’中的一个。”
我后背瞬间被冷汗打湿。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那……那些光球,都是……”
“都是没回来的。”爷爷叹了口气,望着村口的方向,“老的,少的,都有。每年都丢那么一两个,找不着病因,人就没了。都说溪口风水不好,养不住人……根子,怕是在这儿。”
那个暑假剩下的日子,我再也不敢在院坝睡觉。每天太阳落山前必定回家,关门闭户。甚至白天路过村口,我都绕着那棵老槐树走,远远瞥见那浓密的树荫,心里都直冒寒气。
我后来去了更远的城市上大学,工作,安家,回溪口的次数越来越少。爷爷奶奶过世后,我回去得更少了。
但每年夏天最热的时候,我都会莫名地失眠,夜里惊醒,总觉得窗外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呼唤,带着一股冰冷的牵引力。
那片枯黑槐树叶的触感和霉味,烙印在我记忆深处,永不褪色。
我曾以为科学能解释一切,后来才知道,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有些东西沉埋在黄土之下,盘踞在古木之中,超越了认知的边界。它们不言不语,却无声地存在着,遵循着另一套隐秘而诡异的规则,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向误入者悄然展现那阴森恐怖的一角。
世界的尽头并非荒芜,生命的终点也并非虚无。它们或许就以另一种形态,悬浮于某棵古树的根须之下的巨大空洞里,无声地飘荡着,永世不得超生。而活着,仅仅是因为一次侥幸的挣脱,和一个再也无法验证的、关于槐树叶的冰冷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