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路在月光下泛着白,像一条死去的蛇,蜿蜒穿过沉睡的村庄。路两旁的玉米地黑黢黢的,叶片相互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李大山扛着铁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浑身散发着酒气。
“狗日的王老五,灌不死老子...”他嘟囔着,朝路边啐了一口。
夜风忽然凉了起来,带着一股从未闻过的腥味。大山打了个寒颤,酒醒了一半。他眯着眼望向远处,河滩方向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一片朦胧的灰影,像是雾,又不像。
“见鬼了。”他揉揉眼睛,再望去时,那景象又消失了。
大山加快脚步,推开自家院门时,铁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静夜里格外响亮。
“还知道回来?”王翠花叉腰站在屋门口,油灯从她身后透出光来,勾勒出丰腴的身形,“又灌那猫尿去了?咋不淹死在外头!”
大山嘿嘿笑着,凑上去搂她的腰,“淹死了谁疼你?谁夜里弄你那快活处?”
“滚一边去!”翠花捶他肩膀,却也没真推开,“饭菜在锅里温着,吃了刷牙,满嘴骚臭。”
大山挤进厨房,掀开锅盖,抓起馒头啃着,含混不清地说:“刚才回来,看见河滩那边好像有啥东西。”
“能有啥?狼叼你狗蛋去?”翠花拧了他一把。
“真的,”大山压低声音,“像是一群人影在走,可又看不清模样,邪门得很。”
翠花脸色微变,“别胡说!今儿啥日子你不知道?农历七月十四了!”
大山一愣,拍了下脑门,“娘的,忘了这茬。”
村里老人都说,农历七月十四夜,荒河滩会有“百鬼夜行”。不是真的鬼,但也不是什么吉利事。谁撞见谁倒霉,轻则破财,重则大病。所以这夜,村里没人敢靠近河滩三里内。
“瞧见啥了没?”翠花凑近问,既害怕又好奇。
“就一片影子,可能是眼花了。”大山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打鼓。他确实看见了什么东西——移动的影子,似人非人,还有若有若无的铃声。
夜里躺下,大山翻来覆去睡不着。翠花被他搅得心烦,踹他一脚,“蛆爬你裤裆了?扭啥扭!”
“心里燥得很,”大山的手摸过来,“弄一回?”
“去你的!”翠花打开他的手,“刚才还说见鬼了,这会儿又有这心思?不怕鬼掐你命根子?”
“鬼来了也得先让老子快活...”大山压过来,嘴里不干不净。
翠花半推半就,两人在炕上折腾起来。事毕,大山鼾声如雷,翠花却睁着眼,总觉得窗外有什么动静。
第二天一早,村里炸开了锅。
“河滩上全是脚印!”村东头赵老汉气喘吁吁地跑到村委会,“怪脚印!不是人也不是畜生的!”
不少村民都围过去看热闹。李大山也跟着人群来到荒河滩,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沙地上密密麻麻布满了脚印,深陷寸余,排列整齐,像是有一支队伍经过。但那脚印形状怪异,前三趾分开如爪,后跟却圆如马蹄,绝不是任何已知动物留下的。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这些脚印在一处陡坡前突然消失了,仿佛行走者凭空蒸发了一般。
“百鬼夜行...真的是百鬼夜行...”老人们喃喃自语,面色惶恐。
村长强装镇定,“胡说啥!肯定是啥野生动物路过,风把后面的脚印吹平了!”
但没人信他的。那天回家后,许多人家都在门前撒了糯米,挂上了红布条辟邪。
接下来几天,怪事接连发生。
夜夜有牲畜不安地嘶叫,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甚至有人传言,深夜听见了铃铛声,清脆又诡异,从远到近,又从近到远。
大山心里发毛,他后悔那晚多看了那几眼。翠花也变得神经质,每晚都要检查门窗是否锁好。
“你说,是不是那东西知道咱看见了它们?”夜里,翠花紧紧靠着大山问道。
“女人家别瞎想。”大山嘴上这么说,手臂却搂紧了妻子。
“那晚你回来,是不是对着路边撒尿了?”翠花突然问,“老人说,冲着鬼路撒尿会惹恼它们。”
大山一愣,想起那晚确实在路边小解过,不禁后背发凉。
第三天夜里,大山被一阵滴水声吵醒。滴答...滴答...节奏均匀,仿佛就在窗外。
他推推翠花,“听见没?”
翠花迷迷糊糊,“啥呀...可能是屋檐露水...”
“大晴天的哪来露水?”大山起身,凑到窗前向外看。
月光如水,院子里空无一物。但那滴水声依然清晰可闻。他顺着声音方向看去,顿时浑身血液都冻住了——声音来自院墙角落,那里摆着他们白天洗衣服用的木盆,盆沿上正一滴一滴落下暗红色的液体,在月光下泛着黑光。
“翠、翠花...”大山声音发抖。
翠花爬起来一看,尖叫一声缩回炕上。
大山壮胆推开房门,蹑手蹑脚走到木盆前。那液体粘稠腥膻,分明是血!他抬头看房顶,什么都没有,这血像是凭空滴落下来的。
“怎么办啊大山...”翠花带着哭腔,“是不是我们惹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第二天,他们找来村里懂风水的孙老爷子。孙老爷子围着房子转了一圈,面色凝重。
“你们冲撞了‘夜行客’,”他断定,“它们经过时不喜欢被看见,更不喜欢被...被尿淋着。”
大山脸白了,那晚他确实对着路边的方向小解过。
“那怎么办?”翠花急问。
孙老爷子沉吟片刻,“得赔罪。明晚是七月二十,它们可能还会经过。你们得备上礼,说些好话。”
“备什么礼?”
“三牲酒礼,还有...”孙老爷子压低声音,“夫妻合欢水。”
翠花脸一红,“啥是合欢水?”
“就是你们行房后的秽物,”孙老爷子说得直白,“鬼物喜淫,这东西最能平息它们的怒气。”
大山和翠花面面相觑,又羞又怕。
那晚,两人早早洗漱上炕,却相对无言。
“真要那么做?”翠花小声问。
“孙老爷子这么说,肯定有道理。”大山伸手解她衣扣,“来吧,又不是没弄过。”
但这回不同,想着目的,两人都别扭。草草了事后,大山按吩咐将避孕套收起,准备明日混合酒水作为供品之一。
翠花背对着他,忽然抽泣起来。
“哭啥?”大山搂住她。
“我怕,”翠花转身埋在他怀里,“要是那些东西不肯原谅咱呢?要是...”
“没事,”大山强装镇定,“咱按规矩赔罪了,应该就没事了。”
七月二十夜,月隐星稀。按照孙老爷子指示,大山和翠花捧着供品来到荒河滩那串怪脚印尽头处。摆好三牲,斟上酒,最后将那杯“合欢水”摆在正中。
孙老爷子教的话术已经背熟,只待铃声响起的时刻。
夜风渐起,吹得四周高粱地沙沙作响。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很快又沉寂下去。
“啥时候来啊?”翠花紧攥着大山的胳膊,声音发颤。
“等着就是了。”大山心里也打鼓。
忽然,所有的虫鸣都停止了,整个世界陷入死寂。风也停了,高粱秆一动不动。
然后,远处传来了铃声。
清脆、有节奏,越来越近。
大山和翠花屏住呼吸,看见河滩远处浮现出一片灰影,正缓缓向他们移动。
那影子越来越近,隐约能分辨出人形,但又绝非人类——它们身形飘忽,步伐整齐,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看不清面容,只能瞥见模糊的轮廓和偶尔反光的眼睛。
铃声响在耳边,冰冷又空灵。
大山按孙老爷子教的,开始低声念诵:“过往神灵,无意冲撞,备薄礼奉上,求宽宏大量...”
翠花也跟着哆哆嗦嗦地念。
那群影子似乎停顿了一下,最前面的几个转向供品方向。大山赶紧拉起翠花,低头跪拜,不敢直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腥味,像是多年未开启的地窖。铃声在他们周围回荡,震得人头皮发麻。
大山偷偷抬眼瞥去,只见那杯“合欢水”正在慢慢减少,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饮用。三牲供品也逐渐干瘪下去。
整个过程持续了约一炷香时间,铃声渐渐远去,那群影子继续向前移动,最终消失在河滩另一端。
等最后一点铃声也消散后,虫鸣重新响起,风又开始吹动高粱叶。
大山和翠花瘫坐在地,浑身被冷汗湿透。
“结、结束了?”翠花颤声问。
“应该吧...”大山环顾四周,发现供品已经干瘪发黑,像是被吸走了所有精华。
回家后,两人一夜无眠,但那一夜再无怪声。
接下来几天,果然平安无事。鸡鸭不再死亡,夜里也不再有无端的声响。生活似乎恢复了正常。
但大山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他变得更容易注意到细微的声音和动静,对自然的变化更加敏感。甚至有一天清晨,他看见露珠在蛛网上闪烁的光芒,竟站在那里看了半个时辰。
翠花也有变化。她变得更黏大山,夜里总要握着他的手才睡得着。但她做饭时的手艺似乎更好了,普通的食材经她手一做,就有了说不出的鲜美。
一个月后,翠花发现自己怀孕了。两人又惊又喜,毕竟盼孩子盼了多年。
孙老爷子来看望,听后沉吟片刻,说道:“也许是‘它们’给的祝福吧。万物有灵,鬼神之事,难说善恶。”
翠花摸着尚未隆起的小腹,忽然问:“老爷子,那晚我们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孙老爷子望向窗外的远山,缓缓道:“老辈人说,荒河滩古时是驿道,也是战场,许多亡魂不得归故里。每年七月,它们会沿着旧路行走,仿佛还活着时一样。它们不害人,只是重复着生前的执念。我们叫它们‘夜行客’,敬而远之就好。”
“那合欢水...”大山还是忍不住好奇。
孙老爷子笑了,“阴阳相吸,秽物破法。那些是至阴之物,需得至阳之物调和。夫妻交媾之物蕴含生命之力,最能安抚亡灵。”
大山和翠花面面相觑,似懂非懂。
九月秋收,金黄的玉米堆满场院。翠花的肚子已经明显隆起,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那夜的恐惧渐渐淡去,成了夫妻间偶尔提及的奇谈。
有时大山傍晚从地里回来,会驻足河滩边,看夕阳将沙地染成橘红色。那里再也找不到任何怪异的脚印,只有风吹过的痕迹。
但他总觉得自己与这片土地多了某种联系,仿佛知道了它的某个秘密,就得承担起守护它的责任。
一天夜里,大山梦见自己走在一条雾蒙蒙的路上,前后都有模糊的身影,铃声清脆。但他并不害怕,只是跟着队伍安静地前行,直到看见自家灯火,才拐弯回来。
醒来后,他望着窗外熟悉的村庄,忽然明白了什么。
万物皆有轮回,生死皆是过程。那些夜行的魂灵,或许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的生命,与人们共享这片土地,互不干扰才是最好的相处之道。
腊月里,翠花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婴,哭声洪亮,眼睛明亮如星。夫妻俩给孩子取名“铃儿”,纪念那段经历,也寓意引领平安。
从此每年七月,他们家会默默地在院角摆上一杯清水,不为辟邪,只为尊重那些与他们不同的存在。
乡村的夜晚依然静谧,偶尔有风声穿过玉米地,听起来像是远去的铃声。但大山一家再也不感到恐惧,因为他们知道,有些神秘无需揭开,只需心怀敬畏,继续在这片土地上耕耘、生活、相爱。
生死之间,或许本就没有明确的界限;而人间与鬼域,可能只是同一世界的不同面貌。最珍贵的不是弄清所有真相,而是在知晓神秘存在的同时,依然热爱这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