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死寂般的沉默中缓慢流淌。百叶窗外的光线渐渐暗淡,由明亮的金黄转为柔和的橙红,最终沉入深沉的靛蓝,只留下几缕清冷的月光。
顾衡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凝固在轮椅里。体内,“碧海琼浆丸”的药力如同无形的织工,在他破碎的经络与骨骼间穿梭、缝合。那磅礴而温和的生命能量持续冲刷着蚀骨的阴寒和伤口的灼痛,带来令人难以置信的舒适感。断裂的臂骨处,酥麻的痒意越来越强烈,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生命在内部重建、加固。胸腹间那些狰狞的伤口,在凝胶覆盖下,也传来肌肉组织快速生长的轻微蠕动感。
这神奇的恢复速度,远超帝国最顶级的军用医疗舱所能达到的效果。然而,这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欣喜,反而像滚烫的烙铁,一遍遍灼烫着顾衡的自尊。他清晰地感受到力量一丝丝重新充盈干涸的躯体,这意味着他正在一步步摆脱那该死的、无法行动的脆弱状态,但也意味着……他即将不得不去面对那个屈辱的指令——自己洗澡。
每一次药力奔涌带来的舒适,都伴随着更深沉的难堪。他紧握的右手从未离开过冰冷的金属扶手,指关节早已僵硬发白。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床上那个沉睡的身影,目光死死锁住地板,仿佛要将那木纹刻进灵魂深处。苏妩均匀平缓的呼吸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像一种无声的嘲讽,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
不知过了多久,当窗外的月光几乎完全占据地板上的光斑时,顾衡猛地吸了一口气。
左臂,那曾经断裂、完全无法动弹的肢体,传来一阵清晰而陌生的力量感。他尝试着,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不确定性,弯曲了一下手指——能动了!虽然动作僵硬迟缓,伴随着隐隐的酸痛,但确实能动了!紧接着,他尝试抬起手臂,过程依旧艰难,肌肉牵扯着新生的骨骼和筋腱,带来一阵阵细微的刺痛,但手臂确实抬离了身体!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冲上头顶!是力量回归的短暂狂喜?是终于可以摆脱这该死的轮椅的解脱?还是……即将到来的、更赤裸裸的屈辱所带来的巨大恐慌?
他猛地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强行压下喉咙里翻涌的情绪。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身体,每一次动作都牵动着胸腹间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疼痛,但他强忍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最终,他成功地将身体侧转,完好的右手用力撑住轮椅扶手,左臂也颤抖着提供支撑,双腿灌注了重新凝聚的力量,猛地一蹬!
“哐当!”
一声闷响打破了小屋的寂静。轮椅被巨大的力量蹬得向后滑开一小段距离,撞在木墙上。顾衡整个人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重重地单膝跪倒在木地板上!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尤其是左臂和胸腹,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窒息。他死死咬着牙,没有发出任何痛哼,只是粗重地喘息着,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粗糙的布料。
他成功了。他摆脱了轮椅。
顾衡低着头,汗水顺着额发滴落在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印记。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用右手撑着地板,右腿用力,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新生的骨骼和肌肉还在适应,身体虚浮得厉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他扶着墙壁,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一步一挪地,朝着那扇紧闭的、通往浴室的房门走去。每一步都伴随着伤口的抽痛和骨骼的酸涩,但他眼神冰冷,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倔强。
经过那张藤编床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苏妩依旧维持着背对的姿势,呼吸均匀,似乎并未被刚才的动静惊醒。这让他紧绷的神经略微松懈了一丝,但屈辱感却丝毫未减——他像一个卑微的小偷,在她施舍的怜悯下,狼狈地爬向清洁自己的地方。
浴室很小,非常简陋。只有一个老旧的淋浴喷头,一个洗手盆,和一个散发着淡淡霉味的木质马桶。墙壁是粗糙的水泥,地面是冰冷的瓷砖。顾衡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在回荡。
他低头看着自己。灰扑扑、沾满暗褐色血痂和沙砾的亚麻衬衫敞开着,露出下方覆盖着半透明凝胶的伤口,那紫黑色的烙印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刺眼。破烂的裤腿上也是污秽不堪。他从未如此狼狈,如此……肮脏。
巨大的羞耻感几乎将他淹没。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绝。他颤抖着伸出左手,尝试解开衬衫的纽扣。新生的手臂力量控制不稳,动作笨拙而艰难,每一次触碰伤口附近的布料都带来尖锐的疼痛。汗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混合着伤口渗出的组织液。他花了比平时多几倍的时间,才将那件破烂的衬衫和裤子彻底剥离,扔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赤身**地站在冰冷的瓷砖上,看着镜中那个伤痕累累、面色苍白如鬼的自己,顾衡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深海的冰冷更甚。
他打开淋浴喷头。冰冷的水流瞬间冲击而下,激得他浑身一颤,伤口更是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他咬着牙,没有调热水——这里恐怕也没有热水。他背对着镜子,右手拿起角落里一块廉价的、带着粗糙颗粒的肥皂,开始艰难地清洗自己。
避开胸腹的伤口和左臂的骨折处是极其困难的事情。水流冲刷着伤口边缘的凝胶,带来火辣辣的痛感。清洗后背更是几乎无法完成的任务,他只能依靠右手极其别扭地、勉强擦过肩胛骨附近。冰冷的水流带走血污和沙砾,却带不走刻骨的屈辱和心头的寒意。每一寸被水流冲刷的皮肤,都像是在提醒他此刻的脆弱和不堪。他洗得很快,近乎粗暴,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酷刑。
当最后一点泡沫被冷水冲走,顾衡关掉水龙头。浴室里只剩下他滴水的身体和沉重的呼吸声。他用一块同样粗糙的毛巾,胡乱地擦干身体。伤口被摩擦,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他看向地上那堆沾满血污的破烂衣服,眼神冰冷嫌恶,根本不想再碰。
他推开浴室门,带着一身冰冷的水汽和尚未散尽的、廉价肥皂的刺鼻气味走了出来。月光下,他赤着上身,只穿着勉强擦干的裤子(裤子是完好的,只是湿了),精瘦却伤痕累累的身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和脆弱。新生的力量支撑着他,但每一步依旧虚浮。
他没有再看那张藤编床,仿佛那里睡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他的目光扫过小屋,最终落在角落一张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铺着薄薄垫子的地铺上
他沉默地走过去,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留下湿漉漉的脚印。身体深处那被药力强行压下的疲惫和剧痛,在经历了洗澡的折腾后,如同潮水般猛烈反扑。他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踉跄着走到地铺旁,然后直挺挺地、毫无缓冲地倒了下去。
身体重重砸在硬邦邦的垫子上,震得伤口一阵剧痛,眼前发黑。但他连闷哼的力气都没有了。冰冷的湿裤子贴在皮肤上,带来不适的黏腻感。他侧身蜷缩起来,背对着房间中央,也背对着那张藤编床,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狼。湿冷的头发贴在额角和脖颈,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在垫子上。
极致的疲惫、身体的剧痛、以及那深入骨髓的屈辱和冰冷,终于彻底压垮了他紧绷的神经。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似乎听到自己牙齿在不受控制地轻微打颤,不是因为冷,而是某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抑制的震颤。
他睡着了。以一种极其狼狈、毫无防备的姿态,在仇敌的领地上,陷入了深沉的、或许连噩梦都无暇光顾的昏睡。
藤编床上,一直“沉睡”的苏妩,在顾衡沉重的呼吸声彻底转为绵长均匀后,缓缓睁开了眼睛。琥珀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幽深的光芒,没有丝毫睡意。她无声地翻过身,侧躺着,单手支着下颌,目光饶有兴味地落在角落地铺上那个蜷缩的背影上。
月光勾勒出他肩胛骨的轮廓,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颈后,赤裸的后背上,那些在药力作用下已经收口、只留下淡粉色新肉的伤疤,以及那个紫黑色的烙印,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可见。
她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了一下,空气中除了廉价肥皂的刺鼻气味,还残留着他身上那股冰冷海水的咸腥,以及一种……极其微弱的、属于雄性生物在经历巨大刺激和虚弱后特有的、混合着汗水和血液的、原始而脆弱的气息。
苏妩的唇角,在黑暗中无声地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嗯,洗香香了。虽然过程可能不那么愉快。
她重新闭上眼睛,这次是真的准备休息了。小屋里只剩下两个均匀的呼吸声,一个清浅,一个深沉,在月光下交织,带着一种诡异的、暂时休战的平静。而顾衡那身湿冷的裤子,正悄无声息地汲取着他刚刚恢复的、微薄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