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齐瑞书提前订好了那家季凛提过想试试的私房菜馆,位置有些偏,但环境清幽。
他反复检查了约会路线,确保不会经过教学楼区域。
他甚至想好了,吃完饭就拉着季凛去看午夜场的电影,或者去通宵营业的书店,总之,要安然度过这个夜晚。
下午六点,他换好衣服,正准备出门去约定地点等季凛,手机响了。
是季凛。
“瑞书,”季凛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背景有些空旷的回音,听起来不像在宿舍,“我这边临时有点事,可能要晚一点到,大概……半小时左右。抱歉,你先过去,我尽快。”
齐瑞书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你、你在哪里?我、我去接你。”
“不用,我这边有点……”季凛的话没说完,电话那头似乎隐约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很低,听不真切,但季凛的声音顿了一下,再开口时,语速快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在教四这边处理点事情。先不说了,等我一下,很快。”
“教四”两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齐瑞书的耳膜。
教四!那个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那个血色记忆的原点!
“等等!季凛!你别——”齐瑞书对着电话急喊,可听筒里只剩下了急促的忙音。
季凛挂断了电话。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齐瑞书,手脚冰凉。
他来不及思考,甚至来不及害怕,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了宿舍门,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朝着教学楼区狂奔。
傍晚的风刮在脸上,生疼。
胸腔因为剧烈的奔跑像要炸开,但他不敢停,不能停。
教四楼的轮廓在暮色中越来越清晰,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齐瑞书冲进消防通道,一步三级台阶,疯了似的向上狂奔。
一级,两级,三级……冰冷的金属扶手在掌心飞速滑过,昏暗的灯光在眼前晃动,肺叶火辣辣地疼,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巨响。
八楼。顶层。
通往天台的铁门虚掩着,没有上锁。
齐瑞书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撞开那扇沉重的铁门——
“砰!”
铁门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响。
傍晚昏暗的天光瞬间涌入视野,带着高楼特有的、凛冽的风。
然后,他看到了。
就在前方不到十米的天台边缘,两个身影。
背对着他的那个,穿着深色的连帽卫衣,帽子拉起,遮住了头脸,身材比季凛要壮实一些。
而面对着那个身影,背对着天台外万丈虚空,正被人紧紧抓住手臂的——
是季凛。
他今天穿了那件浅驼色的针织衫,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下,显得单薄而易碎。
他的表情看不清,但那个姿势,分明是被用力推向边缘!
“季凛——!!!”
齐瑞书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用尽全力冲了过去。
可是,晚了。
就在他冲过去的瞬间,那个穿着连帽卫衣的身影,猛地将季凛向前一推!
季凛的身体,像一片失去了所有牵绊的落叶,向后仰倒,跌出了天台的护栏边缘。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齐瑞书看到了季凛最后望向他的眼神——没有惊恐,没有意外,甚至没有痛苦。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悲凉的平静,和一丝……极淡的、释然般的歉意。
然后,那身影迅速下坠,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不——!!!!”
齐瑞书目眦欲裂,世界在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只剩下心脏被硬生生撕裂的剧痛和喉咙里涌上的腥甜。
他没有停下,甚至没有思考,像一头彻底疯掉的野兽,带着同归于尽的绝望,狠狠撞向了那个还站在天台边缘、似乎也被自己所作所为惊住了一瞬的凶手。
“砰!”
两人重重摔倒在地。
那人剧烈地挣扎着,帽子在扭打中滑落。
傍晚最后一丝残光,照亮了那张脸。
年轻,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少年轮廓,但此刻布满惊慌、扭曲,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狰狞。
是季晖。
齐瑞书掐着他脖子的手,僵住了。
所有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倒流,冻结。
他死死盯着身下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瞳孔紧缩,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季晖趁机猛地将他掀开,自己连滚爬爬地退到墙角,剧烈地咳嗽着,脸上毫无血色。
他看着自己刚刚推了季凛的那双手,又猛地抬头看向空荡荡的天台边缘,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哈哈哈哈……死了……终于死了……”他忽然咧开嘴,发出一连串嘶哑破碎的狂笑,笑声在空旷的天台上回荡,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快意和疯癫,“季凛死了!我杀了他!我杀了他!哈哈哈哈哈!太好了!他终于死了!再也没人能……”
狂笑声戛然而止。
季晖脸上的疯狂骤然凝固,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他瞪大的眼睛里,疯狂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纯粹的恐惧和茫然。
他像是突然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不……”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随即整个人剧烈地痉挛起来,连滚爬爬地扑向天台边缘,却被护栏挡住。
他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栏,指甲刮擦出刺耳的声响,身体前倾,拼命向下望去,仿佛想从那片深不见底的暮色中找到什么。
“不……不要……哥……哥哥……”他语无伦次地呜咽起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哥……你别走……我错了……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哥……你回来……你别离开我……哥哥……”
他从狂笑到崩溃大哭,前后不过几秒钟,情绪切换得突兀而骇人,像一个精神彻底错乱的人。
他用力捶打着护栏,又用头去撞,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嘴里反复念叨着“哥哥”和“我错了”,涕泗横流,状若疯魔。
齐瑞书跪在不远处的水泥地上,浑身冰冷,像被冻在了原地。
他看着季晖这癫狂的一幕,大脑一片空白,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流淌。
季凛最后那个平静又歉然的眼神,季晖此刻崩溃的哭喊,天台下隐约传来的人群惊呼和警笛声……
所有的声音、画面、情绪拧成一股粗粝的绳索,狠狠绞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
眼皮沉重地掀开。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映出的是熟悉的天花板,惨白的吸顶灯光,和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沉闷的、带着若有似无焦苦的气息。
齐瑞书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向书桌。
那台相机静静地躺在那里,屏幕暗着。
电子钟的红色数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无声地跳动:
11月6日,00:03。
他回来了。
台灯惨白的光打在他脸上,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脸。
只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血丝,空洞地望着前方,又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了某个鲜血淋漓的黄昏。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伸向桌上那台相机。
冰凉的金属外壳触碰到指尖,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屏幕亮起,微弱的光映亮了他死寂的瞳孔。
他一张张地往前翻。
照片越来越少,存储卡的空间越来越空。
那些他曾经珍视的、属于他和季凛的短暂回忆,那些他试图用来锚定时间的影像,大部分都消失了,被他亲手删除,换来了几次徒劳的、最终通往更深刻绝望的回溯。
剩下的,大多是季凛拍的风景。
空荡的走廊,逆光的窗棂,雨后的积水倒影,枯萎在枝头的残叶……
季凛的镜头似乎总偏爱这些安静、孤独、甚至带着一丝寂灭感的瞬间。
以前齐瑞书只觉得那是学长独特的审美和心境,现在再看,每一张静止的画面,都像一句无声的、早已写好的谶语。
终于,翻到了最后一张。
不是景色。
屏幕定格在一张两个人的合影上。
背景是学校气派的西门,鎏金的校名牌匾在九月初尚且热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照片里,季凛和季晖并肩站着。
季凛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手里还提着一个看起来不小的行李袋。
他微微侧头,看着镜头,脸上是那种齐瑞书熟悉的、温和清澈的笑容,眼神明亮,带着对大学生活伊始的些许期待和腼腆。
阳光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连发梢都跳跃着光点。
而季晖,就站在他身边,紧紧挨着,一只手甚至亲昵地搭在季凛的肩头。
他和季凛身高差不多,穿着颜色更鲜艳的潮牌t恤,头发剃得短短的,露出一张笑得见牙不见眼、充满了蓬勃朝气和毫不掩饰的兴奋的脸。
他看着镜头,眼神亮得惊人,那种全然的、毫无阴霾的快乐,几乎要冲破屏幕溢出来。
照片角落显示的时间戳,清晰得刺眼:9月1日,上午10:23。
新生开学的第一天。
季凛送弟弟来报到。
一切都还没开始,银杏叶未黄,秋意未浓,死亡与背叛的阴影还远在天边。
齐瑞书的手指抚过屏幕上季凛带笑的脸,又划过季晖那双盛满星光的眼睛。
指尖冰凉,屏幕的触感光滑而虚假。
这是最后一张了。
最后一张记录着季凛鲜活存在的照片。最后一张,可能连接着更早时间点的“锚”。
删除它,就能回去。回到一切开始之前,回到那个阳光炽烈、笑容纯粹的九月清晨。
这一次,是最后的机会了。如果还是失败……如果还是无法改变……
冰冷的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在相机屏幕上,模糊了季晖灿烂的笑脸。
指尖悬在确认键上方,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穿过喉咙,带着血腥味和铁锈味。
“删除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