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暝与美铃在那次月下邂逅了神秘的纯狐之后,又在外漫无目的地游历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沿着江河行走,绕过人烟渐稠的城镇,也踏足荒无人烟的野岭。但山河景致看多了,也难免乏味。更重要的是,星暝如今这副与凡人无异的躯壳,长途跋涉起来甚是辛苦。往日瞬息千里的神通不再,只能依靠双脚丈量土地,夜宿荒郊时,更是能清晰地感受到夜露的寒凉和地面的坚硬。
心中那份因力量尽失而产生的焦躁与不甘,也在这日复一日的平凡旅途中,渐渐被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所取代。尝试去改变历史?他早已过了那个阶段了。历史的洪流浩浩荡荡,他这只意外闯入、如今更是折翼的蝴蝶,又能掀起多大的浪花呢?或许迟早有一天,一切会走向更不可控的境地,但他也清楚地认识到,现在的自己,确实无力改变什么了,至少目前如此。
“师傅,你看那边的炊烟!我们今晚是不是能找个地方喝口热汤了?”美铃指着远处,一脸期待地揉着咕咕叫的肚子。她依旧是那副乐天派的模样,只要跟着师傅,有东西吃,就觉得很满足。
星暝看着美铃那单纯的笑容,心中那点怅惘也消散了些,笑道:“好,就去看看。不过钱袋可不丰裕了,看看能不能用我捣鼓的这点瓶瓶罐罐换点回去的路费。”
于是,在游历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二人又晃晃悠悠地,最终回到了姜子牙那处山清水秀、仿佛时间流速都变慢了的隐居之地。日子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钓鱼、与老头子斗嘴、偶尔“荼毒”一下美铃,教她些自己那个时代乱七八糟的知识,比如试图解释基础的物理现象,往往把美铃绕得晕头转向。
美铃倒是乐在其中,对她而言,有师傅在,有太公(她现在已经很自然地这么称呼姜子牙了)在,不用整天提心吊胆躲避道士和恶妖的追杀,就是顶好的日子了。她甚至开始跟着星暝辨识一些常见的草药,虽然经常记混,但那份认真劲让星暝颇感欣慰。
时光如水,静静流淌。星暝虽失去了力量,但过往漫长岁月积累的知识和见识还在。他运用自己还记得的药剂学知识,更深入地研究起山中草药,不仅调配治疗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的寻常药膏,还尝试制作一些驱虫、安神的药粉,效果竟意外不错。至少他自己某次雨后着凉,喝了自配的草药后,比上次纯靠硬扛好得快多了。
他还凭着记忆里那些许久不用的炼器法门,好说歹说,磨了姜子牙许久:“老头子,你看,我这整天背着个包袱多不方便?万一遇到危险跑路都慢半拍!你就行行好,帮我弄个能装东西的小玩意儿呗?不用太大,能放几件衣服、一点干粮和我的宝贝符箓就行!”
星暝死皮赖脸地围着正在打坐的姜子牙转悠。 姜子牙被他烦得不行,最终叹了口气,袖袍一拂,丢给他几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布匹边角料和一卷古朴的皮卷:“材料在此,法门在此,自行参悟。莫要再来扰我清修。”
星暝如获至宝,虽然大部分法门在他看来完全是海底捞月,灵力也无法驱动,但他凭借着对空间原理的底层理解(毕竟曾是此道高手),结合皮卷上的图案和姜子牙偶尔被他缠得没办法时吐出的一两句关键提示,再加上老头子暗中出的力(这才是最主要的……),总算磕磕绊绊地捣鼓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看起来土里土气,但内部却稳定开辟出约莫一个衣柜大小空间的“乾坤袋”。虽然空间不大,远不如他以前的手段,但对他而言,已是雪中送炭。他将重要的东西——几套换洗衣物、干粮、药品、那些“保命符”,以及纯狐给的那枚触手温凉的羽毛状玉符,都仔细收了进去,贴身藏好,顿时感觉轻松了不少。
有了这袋子,某一天,星暝心中那沉寂已久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念头,又如同被春风拂过的野草,悄然萌动了。他不能再这样“养老”下去。他找到正在溪边进行日常“空钩钓鱼”行为的姜子牙,深吸一口气,提出了辞行。
姜子牙闻言,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只是缓缓收起那根看似永远钓不上鱼(实则经常有鱼愿者上钩)的鱼线,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仿佛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欲往何处?”
星暝挠了挠他那头依旧显眼的银发,语气带着一种故作轻松的自嘲:“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老头子,你也知道我算是彻底报废了。但我不信这茫茫天地间,就真没一点能解决我这问题的办法。就像你这直钩也能钓上鱼一样,总有些超出常理的事情存在。我想往西边去走走看看,或许……在那些我们未曾深入了解过的地界,存在着某些超出我们认知的人或物,能给我这‘废人’带来一线转机呢?”他说的方向是西,并非信口开河,冥冥中似乎有种模糊的感应,或者说,是他基于某些古老传说的推断。
姜子牙微微颔首,并不追问细节,一切尽在不言中。他只是淡然道:“既如此,便去吧。世间路,需自行体悟。珍重自身。”他的目光扫过这片隐居的山林,“此地,贫道会一直在此。若有一日,倦了,想回来了,随时可归。”
星暝最讨厌这种略带伤感的离别气氛,立刻嬉皮笑脸地接话,试图冲淡这氛围:“老头子你就放心吧!等我在西方找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神药仙方,恢复了通天彻地的本事,发达了,一定回来把你接到真正的世外桃源去享清福,保证比你这破山头舒服一百倍!到时候你可别舍不得你这根破鱼竿!”
姜子牙只是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吵闹的苍蝇:“速去,莫要聒噪。”
辞别了姜子牙,星暝心中有些空落落的,但他收拾好心情,又去找正在林间空地上练习他教的、看起来有点像广播体操的“拳法”的美铃。当听到师傅说要离开,而且可能要去很远很远的西方,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时,美铃那套刚猛(自认为)的拳法瞬间乱了章法,她收势站好,蓝色的眼睛立刻瞪圆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不舍。
“师傅!为什么要走啊?这里不好吗?有山有水,有鱼吃,还有太公……是我太笨,学不会你教的东西,惹你生气了吗?”
星暝看着眼前心思单纯的美铃,心中也是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忍,但他知道自己的路必须自己去走。他示意美铃在一旁的大石头上坐下,然后用一种讲故事般的、尽量平和的语气说道:“美铃啊,你听说过吗?在很久以前,在这片神奇的大地上,存在着一个强大无比的帝国,有一位权力极大的皇帝,他渴望能永远统治他的帝国,曾派遣一位名叫徐福的方士,率领着童男童女和巨大的船队,东渡去寻找海外仙山,求取长生不老之药。”
美铃茫然地摇了摇头,她对人类复杂的历史知之不多,注意力更多在“长生不老药”这几个字上。“长生……不老?”
“是啊,”星暝继续道,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徐福到底有没有找到仙药,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成了千古之谜。但是,”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肯定,“长生不老药,确实是存在的。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他想到了辉夜,想到了师匠,也想到了自己这具不死不灭的躯壳。
“那么,由此推想,在这广袤得超乎想象的世界里,或许也会存在一种……能治愈我如今这般状况的‘东西’。”他看向美铃,眼神认真,“它可能是一种神奇的药草,一件拥有特殊力量的器物,或者是某个隐世高人的点拨。总之,那是我恢复力量的唯一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据我所知,在东瀛,不存在这种东西。所以,我只能往西去了,去更遥远、更未知的地方寻找。”
他的语气变得有些缥缈:“这条路可能很长,很危险。或许我会迷失在无尽的沙漠或雪山里,或许我能幸运地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也或许,我能借此机会,迎来永远的、平静的终结也说不定。”
“但至少,这是在寻找一个希望,一个关于未来的可能性。”他拍了拍美铃结实有力的肩膀,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轻松些,“所以,我们可能要分开很长一段时间了,天各一方。美铃,如果有一天,你觉得自己足够强大了,可以独自面对远行的风险与寂寞,你可以选择来西方找我。只要我还活着,我们总有再见的那天。”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歉意:“当然,如果你选择忘记我这个其实没教给你多少真本事、还总让你担心的师傅,开始你自己全新的、平静的生活,也很好。毕竟,我其实……”
“才不是呢!”美铃猛地抬起头,大声打断了他,眼眶已经红了,声音带着哽咽,“师傅教我的东西,救过我的命!那一次,要不是您教我的那种感知杀意和瞬间发力的技巧,我可能就被那个潜伏在阴影里、法力吓人的道士干掉了!还有,您教我怎么分辨哪些蘑菇有毒,哪些草药能治伤……这些都很重要!师傅才不是没用的!”
星暝愣了一下,他其实不太记得具体是哪次的事情了,他教美铃的东西大多随性而为,零零碎碎,没想到她不仅记得,还如此珍视。他心中微暖,连忙别过脸去,干咳两声:“好吧好吧,就算……就算有点用。总之,未来的路怎么走,看你自己的选择和心意。不要因为我而勉强自己。”
在最后的告别时刻,星暝忽然想起什么,问道:“美铃,你是锦鲤,那你知不知道‘鲤鱼跃龙门’的传说?”
美铃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些许敬畏和一丝对未知的茫然:“知道的。大家都口口相传,说是在遥远的北方,天地交界之处,有一条神奇无比、高耸入云的龙门瀑布。传说只要能逆着那滔天的激流,奋力跃过去,我们鲤鱼就能脱去凡胎,蜕变升华,化作翱翔九天的神龙……可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知道的几位本事很大、很有勇气的长辈,都抱着巨大的决心去尝试了,但从没有人回来过。也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不知道他们是成功了,去到了我无法想象的广阔天地,还是……”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对那伟大却又残酷的传说的恐惧。
星暝看着她,眼神中充满了鼓励和期许:“传说未必是空穴来风。美铃,你天赋异禀,心思纯粹而坚韧,这是你最大的优点。不要懈怠,好好修炼,积蓄力量。或许有一天,当你觉得时机成熟,你也能鼓起勇气,去挑战那道象征着命运转折的龙门。我相信你,有这个潜力。”
最终,告别的话语说尽。星暝背起那个小小的行囊,里面只装了最基础的行李,而重要的物品都在贴身的乾坤袋里。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收留了他一段时间的山林,对着美铃和远处溪边那个模糊的垂钓身影挥了挥手,然后毅然转身,踏上了西行的道路。
他的目标,是去寻找这个世界上可能根本不存在、只存在于缥缈传说里的神物,治愈他那近乎无解的“绝灵”之症。他脑海里甚至闪过一些零碎的、来自不同时空的记忆碎片,比如一盏据说能实现愿望的“阿拉丁神灯”——当然,要是他知道阿拉丁在原来的故事里被设定为中国人,他绝对不会再傻乎乎地往更西的巴格达方向走了,不过那都是后话了。前方等待他的,是茫茫的戈壁,巍峨的雪山,以及无数未知的挑战与奇遇。
……
无论个体经历了怎样的悲欢离合、牺牲与别离,生者的世界总要继续运转,时光的河流依旧静静向前。自从星暝在那场拯救世界的壮举中如同蒸发般消失后,东国大地上的岁月依旧在悄然流逝,变化也在各个角落默默发生着。
首先是大江山鬼族们的后续。据负责看顾(兼某种程度的监视)他们的天狗所言,茨木华扇是第一个从深沉昏迷中苏醒过来的。饶是鬼族身体强韧无比,断臂处若非凭借其强悍的生命力自行封闭了伤口,加之昏迷时天狗们做了一些基本的止血处理,恐怕她根本撑不到醒来。然而,华扇醒来后,面对陌生的环境(妖怪之山提供的临时居所)和周围天狗们复杂难言的目光,她只是沉默地坐起身,脸色苍白如纸,瞳孔扫过自己空荡荡的右袖,然后目光定格在角落里那截已经有些萎缩、颜色暗淡的断臂上。
她没有理会旁边天狗递过来的、散发着药香的伤药,甚至没有发出任何疑问或怒吼。她只是挣扎着站起身,步履有些踉跄却异常坚定地走过去,弯腰捡起了自己的断臂,紧紧攥在手中。然后,在众天狗惊愕的注视下,她一言不发,径直朝着外面走去。
“华扇大人,您的伤……”一名天狗忍不住出声。 华扇脚步未停,只是侧过头,用那冰冷而空洞的眼眸瞥了说话的天狗一眼,那眼神中蕴含的决绝与疏离,让那天狗瞬间噤声,不由自主地让开了道路。她就那样,带着她的断臂,独自一人,消失在了妖怪之山的外围,无人能拦,也无人敢强行阻拦。她的离去,像一个无声的谜团。
剩下的鬼族们,包括勇仪和萃香她们,在之后几天也相继醒来。当他们从留守的、伤势较轻的同伴口中得知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从他们醉酒被源赖光部队压制,到八云紫突然现身,再到星暝如同陨星般坠落,与龙神一同出现,将他们全部转移至此,最后星暝牺牲自己拯救世界——整个临时居所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巨大的耻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每一个鬼族的心。此次大江山的覆灭,归根结底是他们的傲慢、轻敌和对自身力量的盲目自信所致。若非星暝他们最后出手,他们这些所谓的“鬼族四天王”和精英,恐怕早已成为人类武士的刀下亡魂,或是那未完成的火焰大阵的灰烬。
矜羯罗,这位平日里就性情淡然、内心却藏着骄傲的鬼王,此刻更是面沉如水,那双如同深潭般的眼中充满了难以化解的惭色与自我怀疑。在沉默数日后,她找到了星熊勇仪:
“勇仪,”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此番惨败,我等……尤其是身为四天王之一的我,难辞其咎。自负武力,疏于戒备,致使族群蒙此大辱,几近覆灭。”她的目光望向洞外,“我……我已无颜再以四天王自居,留下亦徒增烦扰。我欲离去。”
勇仪心头一紧,急忙道:“矜羯罗!你要去哪里?现在鬼族正是需要力量的时候!” 矜羯罗摇了摇头:“一则,寻访华扇踪迹。她独自离去,伤势未愈,我放心不下。二则……”她握紧了拳,指节发白,“寻一真正僻静无人之地,闭门反思,精进武艺。此次败绩,让我深知己身不足。待我有所突破,或……找到答案之日,或许会归来。”
她的去意坚决如铁,勇仪和随后赶来的萃香如何挽留,也无法动摇其分毫。最终,矜羯罗对着剩余的鬼族同胞深深行了一礼,然后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妖怪之山,去寻找她自己的救赎之路。
矜羯罗一走,鬼族的气氛更加低迷。伊吹萃香,这个平日里总是醉醺醺、看似没心没肺的酒鬼,此刻也收起了伊吹瓢。她看着神情黯然的勇仪和士气低落的族人们,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哎呀呀……看来,‘鬼族四天王’这名头,到了如今,算是彻底名存实亡,成了一个笑话了啊……”她的语气带着某种打趣的意味,但那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连烈酒也无法麻痹的沉重与迷茫。
星熊勇仪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萃香!连你……连你也要离开吗?难道你要抛下大家?”
萃香晃了晃空荡荡的酒葫芦,苦笑道:“嘛……怎么说呢,我伊吹萃香,本来在很久以前,就应该是个‘该死之鬼’了。还能活到现在,喝了这么多美酒,已经算是大大地赚到了呢。”她抬起头,望向洞顶,仿佛能穿透岩石看到天空,“这次的事情……让我觉得,我也需要点时间,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好好想想……一些事情。这喧闹的山,这沉重的担子,暂时……就先交给你了。”
她的理由听起来有些任性,但了解她的人能感觉到那份深藏的疲惫。于是,在勇仪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萃香也扛着她那标志性的、如今却空了的酒葫芦,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山洞,不知去向何方。或许,她是想去寻找能让她忘却这一切的、更烈的美酒吧。
昔日叱咤风云、令人类闻风丧胆的鬼族四天王,转眼间分崩离析,只剩下星熊勇仪一人,如同孤峰般,面对着士气跌入谷底的鬼怪们。茨木华扇带着断臂和谜团离去,矜羯罗背负着耻辱与责任去寻求突破,伊吹萃香带着她的迷茫和酒葫芦去寻找答案……她们都可以一走了之,去寻求各自的解脱或沉沦。可她星熊勇仪呢?她能抛下这些信任她、跟随她、如今如同惊弓之鸟般的族人不管吗?
不久后,有天狗带着微妙而复杂的态度前来询问勇仪,鬼族日后有何打算?是会考虑长期留在妖怪之山,与天狗、河童等种族共处,还是打算待休养生息后,重返已成废墟的大江山?(毕竟鬼族曾以强大的武力统治过妖怪之山,天狗们内心深处,或多或少对当初鬼族离开、他们得以主导山林事务感到过庆幸与轻松。如今鬼族落难回归,虽同情其遭遇,但如何处理与这支强大却落魄力量的关系,也让天狗们心情复杂,充满顾虑。)
星熊勇仪独自坐在巨大的石椅上,沉默了许久许久。她那豪迈而英气的脸上,此刻写满了落寞与挣扎。最终,她抬起头,目光恢复了往日的坚定,但那份坚定背后,是深深的无奈与决断。她沉声对等待答复的天狗使者说道:“此番我等因自大而一败涂地,被人类讨伐军几乎一网打尽,若非……各位相助,已无噍类。此等奇耻大辱,我等已无颜再立于阳光之下,坦然面对世人睥睨或怜悯的目光。”
她站起身,走到洞口,望着下方云雾缭绕的山峦和平原,声音如同沉重的岩石落地:“自此以后,我鬼族……便迁入地底吧。地上这繁华喧嚣的世界,我们已……无力看顾了。我们会在地下,开辟属于我们新的家园。”最后一句,轻若呢喃,却蕴含着某种无法动摇的决心。
就这样,在星熊勇仪的带领下,残存的鬼族背负着战败的耻辱和复兴的希望,告别了曾经称霸、如今却已无他们立锥之地的地面世界,整体迁入了幽暗深邃、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地下世界,开始了新的、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生活。地上,似乎再也难见鬼族成群结队、畅饮高歌的景象了。
有去就有来。虽然强大的鬼族离开了妖怪之山,退入了地底,但这座神魔共存的灵山,依旧如同磁石般吸引着新的住客。甚至一些在人类社会中被边缘化、缺乏稳固信仰、竞争不过那些拥有悠久历史和庞大信众基础的大社正神的小神明,也开始尝试将目光投向妖怪的势力范围,在这里寻求一线生机和立足之地。
例如最近搬来妖怪之山居住的秋静叶和秋穰子两姐妹就是如此。
姐姐静叶是红叶之神,司掌着红叶的变红与凋落。正如其名,她性情有些孤高和悲观,不喜喧闹,但与妹妹相依为命。每到秋季,经她神力潜移默化的影响,整片妖怪之山的枫叶便会层层叠叠地染上绚烂的色彩,从浅黄、橙红到深赭,层林尽染,红似烈火,景象比以往更加壮丽非凡,为妖怪之山平添了几分诗意与寂寥之美。
而妹妹秋穰子则是司掌丰收的神明,性格比姐姐活泼开朗些。虽然她们的神力不算强大,在人类的主流信仰圈里几乎排不上号,但秋穰子带来丰收、寓意吉祥的特性,在妖怪之山这片地界却显得颇为独特。加上这里没什么同类型的、有竞争力的神明,她倒是很快受到了一些靠近山林、依靠耕种和采集为生的人类村落,甚至部分需要稳定食物来源的、智慧较高的妖怪们的欢迎,逐渐收获了些许虽不浓厚但却实实在在的信仰,让两姐妹总算有了个安身之所。
除了妖怪与神明这边的人事变迁,势力遍布整个东国的主流,终究还是人类。朝堂之上,公卿贵族们依旧过着风花雪月、和歌赠答的生活。藤原家族凭借其作为天皇外戚的独特优势和数百年的运作经营,又一次垄断了摄政、关白等最高职位,将天皇的权力架空,如同操控提线木偶般,牢牢把持着朝廷的政局,家族势力如日中天。
然而,在京都的宫廷之外,地方上的力量格局正在悄然改变。随着庄园制度的不断发展,地方豪族(武士团)的势力逐渐壮大。为了保护庄园利益、镇压地方叛乱和维护自身秩序,这些掌握着武力的“侍”阶层开始崛起。他们不同于吟风弄月的公卿,讲究的是弓马之道和忠义信条,虽然地位目前仍低于公家贵族,但他们手中掌握的实实在在的武力,正逐渐在政治舞台上获得越来越重要的地位,为日后漫长的幕府政治时代,埋下了深远的伏笔。京都的雅乐与地方上武士的喊杀声,共同构成了这个时代复杂而矛盾的底色。
在这看似平稳演进的时代洪流中,隙间的妖怪贤者八云紫,却变得愈发低调和深居简出起来。上次星暝的“牺牲”和那场波及世界根源的危机,对她而言是一次惨痛的失败和深刻的警示。那种面对更高层次力量时的无力感,让她不敢再轻易进行可能引发巨大变数、甚至招致毁灭性打击的干预。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如同一个沉默的观察者,静静地待在隙间的深处,或是偶尔出现在博丽神社那棵古老的樱树边,任由地上的一切沿着其自身的轨迹自然发展。
偶尔,世间也会流传出一些真假难辨的奇闻逸事,为这平静(或者说沉闷)的生活增添些许茶余饭后的谈资:譬如某户人家院子里的樱树,据说某年春天突然拥有了让人不自主靠近、并在树下安心沉睡的奇异魔力,等反应过来时,往往已是日影西斜,仿佛时间被偷走了一般;或是某地有猎户信誓旦旦地声称,曾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目睹一位白发赤瞳、周身缠绕着不灭火焰的奇异女子,正与凶恶的妖怪搏斗,那女子拳风凌厉,寻常妖物在她面前根本不堪一击,三两拳就被撂倒在地,随后那女子便踏着火焰飘然离去;又或者是地方上不知从哪里流窜来的、自称“播磨流”的法师团伙,又在某地装神弄鬼、欺诈乡里,骗取钱财,惹出了不少令人啼笑皆非的乱子……
时光就在这些真真假假的传闻、权力的更迭、势力的消长中悄然流逝,不为任何人的喜悦或悲伤而停留。甚至连那位曾指引一个时代、声名显赫如星辰、几乎成为神秘本身代名词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也最终未能敌过时间的流逝,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安然长眠于他的小屋之中,留给世间无数的传说与谜团。
然而,平静的水面之下,总有暗流涌动。某夜,统治着妖怪之山的圣域、消息不算灵通却拥有独特地下网络的山姥之王——尘塚姥芽,秘密找到了深居简出的八云紫,向她报告了一个令人极度不安的发现。
“紫,”尘塚姥芽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我们在挖掘新的地下通道时、在连我们也很少深入的地底深处,无意中……凿穿了一层异常坚硬的、非天然的岩壁,发现后面……藏着东西。”
紫饶有兴致地问道:“哦?是什么古代大妖的遗骸?还是某个被遗忘神明的宝藏?”
“都不是……”姥芽摇了摇头,脸上露出困惑与担忧交织的神情,“那东西……结构非常复杂,像是某种……巨大的、人造的设施的一部分。它散发出的气息……很古怪,不像是妖气,也不像神力,非常纯粹,但又让人……心悸。感觉就像是……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紫的眉头微微蹙起,她亲自前去探查。穿过幽深的、由姥芽引导的密道,她来到了那个被发现的地点。凭借其掌控境界的敏锐感知,她很快就确认了那是一座被极其巧妙的手段和物理结构隐藏起来的奇异设施的一部分露出的边角——后来她得知其名为“浅间净秽山”。虽然不清楚其具体用途,但那上面弥漫着的、清冷而纯粹的力量波动,以及那种超越这个时代地上技术所能达到的精密感与秩序感,都让她瞬间联想到了一个地方——悬于天外的月之都。
这让她感到了极大的威胁和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愤怒。这简直就像是傲慢的邻居,不声不响地把一颗不知是宝藏还是炸弹的危险物品,埋在了你家最核心的院落底下!她必须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于是,她立刻动身前往迷途竹林深处的永远亭,寻求答案。
在永远亭那充满药草清香的客厅里,八意永琳接待了她。面对紫看似随意、实则步步紧逼的质问,永琳一开始还试图用她惯常的、充满智慧与从容的态度打太极。
“贤者阁下今夜怎么有雅兴来访?”永琳微笑着斟茶,“关于山体内部的发现?呵,山林广阔,有些古老的遗迹或是自然形成的奇观,并不足为奇。”
紫轻轻摇晃着手中的折扇,紫眸中闪过一丝锐光:“永琳小姐,明人不说暗话。那东西上面的‘味道’,我可熟悉得很。那种冷冰冰、仿佛不染尘埃的感觉,除了你们月之都,地上还有哪里能有?把这么一个不明不白的东西埋在我们脚下,是不是该给个说法?”
永琳脸上的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强硬:“贤者阁下说笑了。月都与地上早已隔绝多年。至于您所说的‘东西’,或许只是某种地质奇观,恰巧带有一些特殊的灵气残留罢了。更何况,有些东西,知道得太多并非好事。它存在于彼处,自有其存在的道理与必要,或许正在维持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至关重要的平衡。”她放下茶壶,目光平静地看向紫,“还请不要过于深究,更不要因为好奇心,而去试图移动或破坏它。否则……引发的后果,恐怕绝非你我,乃至整个地上世界所能承担得起的。”
紫与永琳一番唇枪舌剑,话语间机锋暗藏,一个试图撬开缺口,一个严防死守,但始终无法突破对方那滴水不漏的心防。辉夜则全程坐在一旁靠近庭院的位置,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案几上的一局残棋,沉默不语,仿佛她们谈论的事情与己无关,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紫心知从老谋深算的永琳这里恐怕难以得到真相,她心思一转,便将目光转向了似乎置身事外的辉夜。她换了一种语气,带着些许叹息和“我们才是同一阵营”的暗示说道:“辉夜小姐,此事关乎的,可不仅仅是妖怪之山的安宁,更与整个地上世界的稳定息息相关。我想,如果……如果星暝此刻在这里,他也绝不希望看到,因为某些来自月都的、目的不明的‘遗留物’,而给这片他曾经努力保护过的土地,带来不可预测的危机吧?”
听到“星暝”这个名字,辉夜那执着棋子的、纤细白皙的手指微微一顿。她终于抬起眼帘,径直看向八云紫,脸上浮现出一抹似笑非笑、带着些许玩味和复杂情绪的神情:“哦?贤者大人这是……在向妾身求助吗?希望妾身来帮你,对抗月都?”
紫心知不付出什么是别想从这帮月人嘴里撬出什么了。于是,在一番隐晦的言语交锋、利益权衡和条件互换(主要是紫承诺会尽力约束妖怪势力,不去主动破坏甚至帮忙掩藏那月都设施,并在月都可能无暇顾及的时候,提供一定程度的、不引火烧身的“看顾”)后,辉夜指尖轻轻将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仿佛做出了某个决定。她淡淡地说道:“罢了,告诉你详情也无妨。就当是……看在星暝君当初那份辛苦,以及你今日这份‘诚意’的面上吧。”
她并没有说得太详细,但从月都漫长的历史、某些涉及禁忌的净化实验以及需要处理“废弃物”的角度,大致解释了“浅间净秽山”的核心用途——这是一个用于高效净化、封存乃至分解月都产生的“污秽”以维持月都“永恒”的大型设施。其内部蕴含着极其庞大且不稳定的能量,以及那些被压缩封存的“污秽”本身,若被强行破坏、移动或者核心被干扰,确实极有可能导致封印破裂,内部积压的“污秽”瞬间泄露,或许有可能引发链式反应的大爆炸,其威力足以轻易抹平整个妖怪之山,并可能对更大范围的地脉和环境造成永久性的、灾难性的污染与破坏。
“所以,贤者阁下,”辉夜最后总结道,“对于那座‘山’,最好的、也是唯一正确的处理方式,就是让它维持原状,假装它不存在。月都那边,自然会按照他们的时间尺度,定期进行远程监测和维护。你们只要管好自己的人和妖,不要手痒去碰它,就不会有任何问题。把它当作一个……不太讨喜但不得不接受的邻居留下的、无法移动的盆景吧。”
得到了答案的八云紫,内心虽然依旧充满了愤怒和一种被胁迫的屈辱感——任谁发现自己家里被“邻居”埋了这么个甩不掉、碰不得的定时炸弹都不会舒服——但也清楚地认识到,眼下确实不是与月都正面冲突的时机。一方面,月都的整体科技、军事和个体实力,都远胜于地上世界,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另一方面,经历了之前星暝事件和世界危机的挫折,她感觉现在的地上世界,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怪,都经不起更大的风浪了,若再因为此事被月都那些“老古板”视为威胁,或者被某些隐藏在更深幕后的存在趁机针对,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辉夜和永琳的态度也明确表明,这东西对月都同样至关重要,是他们处理自身“垃圾”的关键一环。或许……在未来某个意想不到的关键时刻,这个被埋在自己地盘下的“把柄”,能转化为与月都谈判、争取地上利益的一个潜在筹码?虽然这么想有些冒险和憋屈,但眼下,除了隐忍,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小不忍则乱大谋。
她最终选择了接受现实,没有在永远亭发作,只是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冰冷。回到圣域后,她找到了等待着的尘塚姥芽,将情况稍作修饰(略去了月都的具体信息和设施的详细用途,只极其严肃地强调了那东西极端危险、触碰即可能引发毁灭性灾难,以及其背后牵扯的势力远非地上所能抗衡),劝说她暂时忍耐,吃下这个暗亏,并必须严格管制消息,约束手下所有山姥和其他可能靠近那片区域的妖怪,绝不要好奇,绝不要靠近,更绝不要试图去触碰或研究那处圣域下的异物,就当那里从来什么都没有被发现过。
“暂且隐忍吧,姥芽。”八云紫望着那轮似乎永远清冷皎洁、却隐藏着无数秘密的明月,紫罗兰色的眼中闪烁着深邃难明、混合着不甘与算计的光芒,“有些账,我们心里记下就好。现在……还不到时候。我们需要时间,需要积蓄力量。但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把这笔账,连本带利地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