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暝感觉自己正从万丈高空坠落。不是那种御风而行时的失重感,而是像被抽了骨头的布偶,四肢软绵绵地使不上劲。眼皮仿佛灌了铅,连带着意识都沉甸甸地往深渊里坠。
无数零碎画面在混沌中浮沉。萃香举着酒葫芦大笑时溅出的酒珠,辉夜在月光下微笑着的侧脸,紫的折扇尖戳在后腰的刺痛感……这些记忆如同浸了水的纸张,越是挣扎着想抓住,越是糊成一团辨不清轮廓。
“要睡过去了……”他迷迷糊糊地想。下坠的速度突然加快,耳畔响起千万扇门扉次第开启的轰鸣。第一扇门是翡翠色的,门框雕着衔尾蛇;第二扇门通体漆黑,锁孔里淌出某颗不可能被装下的眼球;第三扇门像面破碎的镜子,每个碎片都映着他不同时期的模样——
蓬莱人时期的银发在镜中褪成雪白,狩衣上的星纹扭曲成蠕动的触须。星暝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指尖正在结晶化,皮肤下流淌的不再是血液,而是某种泛着荧光的胶状物。
“奈亚……”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溢出沥青似的黑雾。混沌能量在体内横冲直撞,连带着视网膜都蒙上层诡异的滤镜——他看到无数银匙形状的门扉在虚空中旋转,每把钥匙齿痕都是不同的文明符号。
最深处的门突然亮起。门扉上镌刻的纹路让他想起永琳药柜最深处的琉璃瓶——那些禁忌药方上才有的古老图腾。星暝感觉自己的意识像在被某种存在细细拆解,就像孩童拆开礼物的包装纸。
“■■■■■——”
不属于人类发声器官能发出的音节突然从星暝喉结中炸响。星暝的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那些被混沌能量腐蚀的记忆突然鲜活起来——奈亚子哼着跑调的小曲捣鼓早餐,银发呆毛被煎蛋的热气熏得蔫巴巴的;签订契约那次虚空里游动的发光文字;还有紫的嘴唇擦过嘴角时,混着淡淡清香的温度。
一眼望不到头的坠落突然停止,眼前的画面不知不觉忽地大变——尽管他从未从幽邃的虚空中离开半步。
星暝踩在松软的羊绒地毯上,脚步声被无数书页摩挲的沙沙声吞没。他仰头望着望不到顶的穹顶,数以万计的悬浮烛台将暖黄的光晕投在烫金书脊上。当他的视线扫过某个摆满星象典籍的书架时,突然发现那些书册正随着他的目光自行调换位置。
“这里的时间流速是可控的。”温软的嗓音从左侧传来,像是有人隔着天鹅绒帘幕在说话,“不过对你而言,此刻的体感应该和现世相差无几。”
星暝转身时险些撞翻身旁的青铜地球仪。黑色长裙的裙摆拂过处透着银色光晕,少女交叠的双腿裹在透出肌肤光泽的黑丝里,足尖勾着的圆头皮鞋随着转椅轻晃。最让他失神的是那双眼睛——仿佛把整片星海封进了琉璃,银蓝交织的瞳仁里浮动着无数文明兴衰的光影。
“要红茶还是咖啡?”自称泡泡的少女合上手中精装书,封面烫金的《幻想乡向来如此》字样闪过虹彩。她身后的落地窗外,银河正缓缓淌过紫罗兰色的夜空。
星暝的喉结动了动:“……请问,这是哪?”
“知识的墓场,真理的苗圃。”泡泡的指甲轻轻叩着书桌,每敲一下就有本古籍自动翻到特定页数,“不过为了方便你理解……”她突然露出符合少女狡黠的笑,“就当是某位热心市民的私人书房好了。”
星暝注意到她手边堆着的羊皮卷轴,最上面那卷画着熟悉的隙间纹路。当他试图看清旁边那本《境界线观测日志》的内容时,少女突然用羽毛笔挡住他的视线。
“你身上有很浓的混沌气息。”泡泡突然俯身凑近,发间淡淡的雪松香混着羊皮纸特有的味道,“像是刚在奈亚的游乐场打过滚的小猫。”
星暝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腰撞上某个正在自动誊写的手写台。墨水瓶里的液态星光溅在他狩衣下摆,晕染出银河状的污渍。
“别紧张。你的困惑就像写在脸上的俳句——为什么会被拽来这里?那位金发妖怪在筹划什么?还有……”她突然用笔尖戳了戳星暝心口,“你究竟算不算合格的观测者?”
星暝抓住那只作乱的羽毛笔,却在触及少女指尖的瞬间被冰得缩手。某种浩瀚如海的记忆突然涌入脑海——他看见无数个自己在不同时空与紫相遇,有时是盟友,有时是陌路,甚至在某条时间线里……
“别随便读取客人的记忆啊!”星暝连忙拍散那些幻象。书架间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嘘声,几本厚重的典籍自动飞过来敲他的头。
泡泡支着下巴轻笑,椅背上的渡鸦装饰跟着抖动:“有趣的反应。不过放心,我对你们的情感纠葛没兴趣。”她突然正色道,“倒是你体内那个混沌契约……”
星暝突然感觉心脏被无形的手攥住。无数无法描述形状的光斑从书架间涌出,在他面前拼凑成不断坍缩又重组的门扉。当他的指尖无意识触碰到某扇刻着衔尾蛇纹路的门时,少女突然用古籍挡住他的去路。
“这里的一切都是知识的具象化。”泡泡突然将古籍推到他面前,“包括你此刻的困惑。”泛黄的纸页突然浮现出星暝与奈亚子签订契约的场景。
星暝猛地合上书本:“泡泡小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只是提供些……”少女的指尖抚过桌上水晶球表面,球体内浮现出八云紫在隙间深处绘制阵法的画面,“微不足道的售后服务。”接着她又补充一句,“但最终的抉择,由你自己决定。”
……
星暝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扉。他机械地迈过门槛,狩衣下摆扫落几片黏在衣角的枯叶——那是穿越竹林时沾上的,此刻却像褪色的记忆碎片般惹人心烦。
“主人!”星焰裹着银火从歪脖子树后窜出来,洋裙被火星燎出七八个焦洞。小丫头刚要扑上来,空气突然裂开道熟悉的隙缝。
八云紫的伞尖先于身影刺破虚空。金发妖怪踉跄着跌出裂缝,平日梳得齐整的鬓发散落几缕,眼下泛着肉眼可见的青黑。她张了张嘴,折扇悬在半空迟迟未落下——星暝周身缠绕的混沌气息浓得几乎凝成实体,连庭院里的月光都被染成诡异的靛蓝色。
“达——令——!”
银色的旋风撞破东墙冲进来。奈亚子顶着满脑袋树叶扑到星暝背上,银色呆毛扭成心形在他耳畔乱晃:“怎么现在才回来?是不是被坏女人拐走了?”她突然朝紫扮了个鬼脸,“紫姐姐黑眼圈快掉到下巴啦~”
星暝突然低笑出声,这笑声像是从锈蚀的齿轮间挤出来的。他抬手捏住奈亚子的脸颊,混沌气息凝成的黑雾缠绕指尖:“征服世界确实是个好主意。”
紫的瞳孔骤然收缩。她分明看见星暝垂落的左手在袖中掐得青白,面上却挂着从未有过的轻佻笑意。
“强者本该坐拥天下,三妻四妾算什么?”星暝打了个响指,远端的整片树林突然结晶成璀璨的水晶簇,“我要让月都的公主斟酒,鬼族四天王抬轿,魔界之神铺床——”他忽然用指尖挑起紫的下巴,“至于你,老太婆……”
奈亚子突然踮脚咬住星暝的耳垂:“达令好贪心~不过人家就喜欢这样的!”她翡翠色的瞳孔里流转着诡谲的光芒,“先从荡平妖怪之山开始如何?那些天狗的团扇正好拿来当战利品~”
紫抓住星暝的手腕。境界之力与混沌气息碰撞出刺目火花,灼得她掌心泛起焦痕:“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混账话?”
星暝抚上她颤抖的手背:“紫不是最擅长算计人心么?”他指尖擦过对方的唇瓣,“不如猜猜我第一个要迎娶的是萃香,还是永远亭的公主?”
奈亚子突然掏出烟花筒射向夜空,炸开的火光拼出“新婚快乐”字样。星焰哭着扑上来抱他大腿,被混沌气息灼伤的手指冒出青烟:“主人不要变成奇怪的大魔王!”
星暝垂眸望着扑在腿上的星焰,被混沌气息浸染的狩衣下摆泛起诡异的荧光。他半跪下来用指节蹭去小丫头脸上的泪痕,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易碎的琉璃,可指尖溢出的黑雾却将星焰的裙角灼出焦痕。
“去帮忙准备茶点。”少年温声说着,掌心托起团绿焰裹住星焰烧红的指尖。待小丫头抽泣着跑开后,他转身望向紫时已换了副神情,眉眼间流转着妖异的邪气:“妖族大议会还剩多少时日?”
八云紫的折扇停在半空,伞尖在地面划出新月状的刻痕:“满打满算也就三十天……”她眼尾的倦意被睫羽投下的阴影遮去大半,“足够你迎娶三宫六院了。”
星暝低笑出声,笑声里裹着粘稠的混沌气息:“贤者自然由最强者担任。”他指尖突然窜起黑焰,将自己周身若隐若现的境界线烧成虚无,“至于你——安心当贤者的女人便是。”
奈亚子突然拍手叫好:“达令好霸气!人家要当正宫~”
紫的折扇悬在半空。她本想说妖怪们最忌讳的便是绝对力量碾压,可话到嘴边突然笑出声——那笑声像碎冰坠入深潭,激得庭院角落的歪脖子树簌簌抖落枯叶。
“仔细想想,你这副要掀翻三界的德行……”紫突然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气力,“倒和那些老东西推崇的弱肉强食不谋而合。”
“所以说老太婆总爱端着架子——妖怪贤者?不过是给最强者的冠冕罢了。”
奈亚子在他肩头咯咯直笑,银发扫过颈侧时带起细碎电光:“达令要不要先去攻略天狗们?她们的团扇劈起来可脆生了~”
“不急。”星暝指尖划过紫的锁骨,混沌气息腐蚀得振袖金线嘶嘶作响,“即便是我,也得讲究个循序渐进。”
“小星暝的酒品倒是愈发差了。”紫突然拽住他的发尾,力道大得扯下几缕银丝,“还是说……”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她嗅到星暝呼吸里混着铁锈味的气息,“装疯卖傻也是你征服大业的一环?”
星暝瞳孔里游动的暗色突然凝滞。庭院亮起的无根之光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影,脸上的戏谑神色分毫未变:“老太婆莫不是吃醋了?放心,正宫的位置永远给你留着。”
奈亚子突然变出套纯白婚纱往身上比划:“达令偏心!明明说好让人家当新娘子!”她转圈时裙摆甩出的不明物质点燃了篱笆,火舌舔舐着星暝的袍角却烧不穿混沌凝成的无形铠甲。
紫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星暝此刻的模样比她预想中更可怖——不是那种张牙舞爪的狰狞,而是将骨子里的疯劲裹上了优雅皮囊。他抚弄奈亚子发梢的神情,与当年在隙间中偷喝自己私藏佳酿时的狡黠重叠,却又透着令人心悸的陌生。
“真要闹到这般田地?”紫袖口滑落的隙间裂缝吞掉三只窥视的夜鸦,“当初你还腆着脸来讨酒喝,如今倒摆起魔王的谱了。”
星暝忽然抓住伸过的扇尖:“老太婆莫不是怕了?”
“怕?”紫突然笑出声,“我是怕你明日酒醒,发现鬼族的酒窖都被砸烂了要哭鼻子。”
奈亚子突然从星暝影子里钻出来,银发间别着的骷髅发卡叮当作响:“紫姐姐好凶哦~达令明明说要给你留正宫之位呢~”她指尖凝出的玫瑰刚递到紫面前,就被隙间绞成齑粉。
星暝突然揽住紫的腰肢:“就先从你开始如何?”他指尖抚过对方发烫的耳垂,脸上带着几乎从未有过的自信笑容,“横竖那些家伙早把咱们编排成狼狈为奸的同党。”
隙间妖怪紫水晶般的瞳孔微微收缩:“凭这半吊子的混沌之力?”紫突然旋身挣开桎梏,四重结界在周身亮起幽光,“总是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星暝突然欺身上前,混沌气息顿时撞碎两重结界。紫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腰抵上歪脖子树粗糙的树干。
“当年你说要建个妖怪的乐园。”星暝突然压低嗓音,指尖擦过她颈侧跳动的血管,“如今我替你扫平障碍,倒成十恶不赦了?”
紫的耳尖忽然染上薄红,这抹颜色比她周身的隙间光晕还要鲜艳。她忽然发现星暝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伤人的混沌能量——那些暗流涌动的危险气息,始终与他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小星暝的酒后妄言倒是愈发精进了。”折扇突然敲在少年眉心,力道却轻得像三月樱瓣,“不过要当压寨夫人……”她的金发扫过星暝的侧脸,“至少该备齐三书六礼。”
“给你半柱香收拾。”少年猛地退开三步,狩衣扫落的星尘灼穿地面,“我要的可不是只会耍嘴皮子的隙间妖怪。”
“这话该我说才对。”突兀出现的隙间吞掉她整个身影,“若三更天还不见人来……”
余音散在夜风里时,歪脖子树下只剩星暝与满地狼藉。奈亚子趴在他背上,银发扫过残留着紫罗兰香气的衣襟:“达令方才心跳快得吓人呢~”
“或许吧。”星暝甩开她往屋里走。星焰缩在灶台后偷瞄,手里攥着的饭团滴落着过多的酱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