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亭的病房浸在竹帘滤过的青光里。瑞灵靠着三个软枕才能勉强坐直。星暝望着病榻上那个裹着素色单衣的身影——蓝发像是褪了色的绸缎铺在枕上。瑞灵小指无意识勾着被角,腕间缠的咒缚带随呼吸起伏,渗出些淡金药渍。床头瓷碗里的汤药早就凉透了。
星暝盘腿坐在苇席边缘:“师匠说咒文暂时压住了。”
“嗯。”瑞灵有气无力地回应了声。那些血淋淋的记忆像烙铁一样烫在脑仁里——鬼族撕咬战俘的利齿,天狗火烧村庄的疾影,可大家的笑颜又扎得心口发酸。
“星暝大人。”瑞灵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竹筛漏下的药渣,“我梦到了种叫‘夹心糖’的甜食。”她指尖在虚空比划着同心圆纹路,“外头裹着蜜糖,内里却是黄连粉。”
少年刚提起的药壶顿了顿,滚烫的药汤在碗沿溅出几点褐斑。他看见少女脖颈处蔓延的咒文正随着呼吸明灭,像是皮下藏着无数条扭动的黑虫。
“紫大人前天来过。”瑞灵突然揪住被面上的补丁,那是帝练习缝纫时留下的杰作,“她说可以用我的灵力作引子,织个能自己生长的结界。”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沫泛着诡异的光芒。
星暝的手掌悬在她后背三寸处,银芒在指间流转又消散:“那老太婆惯会画大饼,什么东之国的结界……”
“可她说得对。”少女突然抓住他袖口,力道大得不像病人,“那些咒文正在吃掉我的神魂,与其等着变成恶意的傀儡……”她浅蓝色的瞳孔里浮动着星暝从未见过的决绝,“不如把残存的希望炼成种子。”
“你知道这法子要赔上什么吗?”少年用勺子敲了敲药碗,惊得窗棂外偷听的兔妖差点摔到地上,“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知道!”瑞灵突然掀开被褥,单薄的身子在从窗户漏进的风中里晃了晃,“可那些记忆……那些妖怪吃人的画面……”她攥着心口的衣料弯下腰,“就算知道是别人塞进来的,我还是……”
星暝的指甲掐进掌心,想起紫昨日告诉他计划时说的话:“那丫头现在就像个破瓦罐,装多少善意都会漏光。”
“紫大人说,我的灵力特殊。”瑞灵忽然摸索着取出枕下的御币,在空中挥动几下“若是炼成结界核心,能庇护更多人类……”她忽然轻笑出声,“就像您当初教我画驱邪符那样。”
星暝突然夺过她手里的御币,竹骨在他掌心碎成齑粉,星屑般的银芒飘散在两人之间:“你以为当英雄很风光?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他突然噤声,像是被摁下了静音键。
少女怔怔望着空荡荡的掌心,忽然伸手接住飘落的银芒:“可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赎罪方式了。”她指尖的微光映着脖颈处游走的咒文,“那些被妖怪杀害的人……那些因我无能而死的村民……”
纸门被突兀推开,紫的伞尖堪堪点在门框:“小瑞灵若应了,咱保证结界内不容肆意杀伐。”
瑞灵的指甲掐进掌心。咒文正在皮下蠕动,像无数饥饿的蛆虫——最多再撑半月,咒文就会蚕食掉最后的神智,而那时候,名为瑞灵的生灵也将真正意义上的消失。
星暝突然打翻药碗,褐色的汤药在席面洇出地图状的痕迹。他胡乱用袖口擦拭,金线绣的星纹沾上药渍:“没必要……总还有其他法子……”
“星暝大人。”瑞灵忽然伸手,冰凉的指尖触到他腕间跳动的血管,“去年中元节,我们给战死的妖怪立冢。”她腕间的咒文突然泛起磷光,“您说生死无非是形态转换……”
“那是我乱说的,怎么可能那么简单……”
“但这是最划算的买卖。”瑞灵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咒缚带渗出更多液体,“何况……”瑞灵眼瞳忽地闪过黑光,“星暝大人不也护着吃人的妖魔么?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我……”
瑞灵突然伸手拉住他袖口,力道轻得像飘落的樱瓣:“对不起……”她垂眸盯着泼洒的药渍,“我只是……”
星暝反手握住瑞灵冰凉的手指:“方才那话是咒文在作祟,我分得清。”
顶着护士帽的兔妖怪突然探进半个身子:“该换药了!”帝藏在门后的尾巴尖得意地晃了晃——这身行头可是她从永远亭库房顺来的。
紫的伞尖轻轻点在门框雕花上:“小星暝随咱透透气?”没等他应声,金发女子拎着他衣肩就往外拖。星暝踉跄着回头,正撞见瑞灵别过脸的瞬间——蓝发遮掩的侧颜有道水光倏地划过。
廊下晒药的竹匾被风掀开一角,当归混着艾草的气息扑面而来。紫忽然开口道:“装聋作哑可不像你。”
星暝盯着竹帘缝隙里晃动的光斑:“师匠说还有些时间……”
紫的指甲突然掐进他腕骨:“那丫头现在连你都不认了,再过几日怕是要提剑弑亲。”她袖中抖出块留影石,画面里瑞灵正用御币绞碎星暝送的护身符,“昨夜的。”
星暝死死盯着画面,蓝发的巫女眼神空洞得像人偶,偶尔发出阵癫狂的笑容,有时却又是无声的悲泣。
星暝突然蹲下身,他盯着石缝里几乎断成两半,挣扎着的蚰蜒:“紫你直说吧,成功率有几成?”
“五成。”紫的伞面突然映出南海道海岸线虚影,“用她的灵力作引子,布个能自己生长和完善的结界。”扇尖划过虚空,勾勒出逐渐扩张的透明屏障,“从咱们的地盘开始,慢慢包裹整个东国——待到时机成熟,便将整块东国从世界上分离出去。”
蚰蜒突然断成两截,星暝的指甲在青石上刮出白痕:“要是失败……”
“最糟不过魂飞魄散,总好过变成咒文的傀儡,被幕后黑手当刀子使。”她望着远处的天空,“你该庆幸那丫头还剩点清明,肯自愿当这结界种子。”
星暝突然起身,带起的风掀翻了廊下的空药篓:“我回神社看看星焰她们。”
紫望着少年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伞面上金线绣的蝶翼在暮色里忽明忽暗。她知道,这便是默许了。
……
博丽神社褪色的木地板被夕阳晒得发烫,几只蝉在古树上扯着嗓子嘶鸣。星暝背靠朱漆斑驳的廊柱,狩衣上沾着星焰刚烧焦的草屑。庭院中央,白发萝莉正撅着屁股往石头上画符,每划一笔就有银焰凝成的蝴蝶振翅飞起。
“恋恋快看!这只是凤尾蝶!”星焰突然蹦起来,黑色圆头皮鞋踢翻了刚堆好的石子塔。被她拽着转圈的绿发少女踉跄两步,衣服的袖口扫过石灯笼,惊得停在上面的真蝴蝶四散纷飞。
“哎、哎呀!”古明地恋胸前的深蓝瞳孔突然瞪得滚圆,她张开双臂扑向最大的焰蝶,“要抓到啦!”话音未落整个人却忽然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摔跤。
蹲在屋檐下的觉突然抬手,粉紫色刘海被拂过的微风吹动。即将摔倒的恋恋被无形力量托住后腰,像片羽毛轻轻坐在地上。星暝的指节无意识叩着廊柱,看见觉胸前的第三只眼转向自己这边,又慌忙别开视线。
“看招!”星焰突然甩出串火星子,银焰在半空炸成牡丹形状。恋恋兴奋地拍手,深蓝瞳孔里跃动的火光忽然凝成星暝紧抿的嘴角——她胸前的第三只眼不安地转动,隐约窥见廊下翻涌的暗流。
“星暝先生。”
阿麟挽着袖口从后殿转出来,她望着星暝僵直的背影,忽然发现他搭在栏杆上的手背青筋凸起,像是要把木料捏碎。
少年条件反射扯出笑脸:“星焰没烧了仓库吧?昨儿个她把华扇送的灵芝……”
“瑞灵酱的咒文,”阿麟突然把琴匣重重顿在廊下,“是不是压不住了?”
檐角铜铃叮当两声。星暝望着恋恋追焰蝶追到摔进草丛,衣服沾满绒球似的白絮。
“师匠说……”星暝突然觉得狩衣领口勒得喘不过气,“唉……算了,做好准备吧。”
正在给妹妹拍灰的觉突然僵住。漫天焰蝶齐刷刷炸成星火,噼里啪啦淋了星焰满头。白发萝莉顶着冒烟的呆毛正要抗议,忽然瞥见廊下凝固的气氛,瘪着嘴把话咽回肚里。
阿麟的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三天前给瑞灵喂药时,蓝发少女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那些游走的咒文像活蚯蚓在皮肤下游动,冰凉的触感至今还黏在指尖。
“就没有别的……”
“紫在准备结界术式。”星暝突然打断,声音哑得像吞了炭火。他盯着自己掌心交错的生命线,“用她的灵力作种子。”
觉突然拽着妹妹往另一边跑,粉紫色短发被夕阳镀了层金边。恋恋怀里的焰蝶扑簌飞散,瞳孔中映着星暝骤然苍白的脸色。觉妖怪胸前的第三只眼沁出血丝,读到的画面让她胃部痉挛——燃烧的鸟居、碎裂的铜铃,还有星暝抱着具焦黑躯体沉默的模样。
星焰蹑手蹑脚蹭到廊柱后,发梢火星明明灭灭。小丫头刚要探头,被阿麟用麦芽糖引着往厨房拽。庭院突然安静得可怕,只剩晒药架在风里吱呀摇晃。
静谧的环境激得星暝右眼皮突突直跳,山雾深处传来闷雷似的震动。西北天幕突然撕开道裂缝,金色萤火如同天河倒灌,细碎光流顺着山脊蜿蜒而下,为整片晚霞镀上流动的琥珀色。
神社前庭的木地板突然咯吱作响。阿麟攥着二胡弓弦的手突然收紧,琴弦在落日下绷出危险弧度。她刚要转头说些什么,就看见星暝后槽牙咬得发紧,下颌线在余晖里折出冷硬的弧度。
“那是……”窜出来的星焰踮着脚踩上石灯笼。她头顶的火苗缩成绿豆大小,苍白色焰芯里映着漫天流萤般的光点。天色也转瞬黑了下来。
觉突然把晾到半干的草药撒了满地。恋恋攥着的刚编好的花环突然散架,浅绿色卷发被夜风掀起半绺:“姐姐说那些光在唱歌……”话音未落就被捂住嘴,瞳孔里映出星暝绷直的脊梁。
一直睡懒觉的草薙剑也从屋里飞出来:“不可思议。”它咂着并不存在的嘴,“即便是老夫,此等天地异象也未能窥见几寻……”
阿麟看着星暝狩衣下摆被夜风卷起又落下,金线绣的星纹在流萤映照下明明灭灭。周遭的光流渐渐凝成环状,如同神女颈间坠落的璎珞,又像是要把整片山脉圈进发光的牢笼。
“星暝先生……”阿麟刚开口就哽住。她看见少年颈侧暴起的青筋,喉结滚动时扯出一道锋利的阴影。那些翻涌的情绪像被无形的手掐住咽喉,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草薙剑“嗡”地横在两人中间:“要老夫说,这结界要是真成了……”它话到半截突然哑火,剑尖被星暝弹指震出三丈远,哐当砸进晒药的竹匾里。
觉连忙拽着妹妹退到廊柱后。粉紫色刘海被冷汗黏在额角,觉之瞳透过虚空窥见星暝意识深处翻涌的碎片——燃烧的符纸、崩裂的御币,还有两位蓝发少女交叠身影消散前最后的笑颜。
星焰突然小跑过来:“主人!光点变成蝴蝶了!”小丫头指着边缘流转的光纹,那些细碎荧光正聚成振翅的凤尾蝶形状,绕着众人翩跹游弋。
阿麟望着星暝抬手接住光蝶的侧影。那抹萤火在他掌心忽明忽暗,映得眼睫投下的阴影宛如泣血。当最后一只光蝶没入山峦时,西北天际传来晨钟般的嗡鸣,震得注连绳上的铜铃齐刷刷转向东方。
草薙剑突然发出锯铁般的叹息:“成了。”它剑脊上的锈迹片片剥落,露出底下暗红如血的纹路,“从今往后,这地界怕是要……”
星暝突然转身进屋。阿麟望着他消失在黑暗里的背影,突然发现石灯笼旁有块湿润的痕迹——不知是夜露还是别的什么。
所有人都没挪窝,直到最后一点萤火消融在夜色里。星焰头顶的火苗不知何时又飞溅出来,把恋恋捡起的花环燎出个焦黑的豁口。
……
山崖边的夜风裹着草木清气,吹得星暝狩衣猎猎作响。他屈起一条腿坐在凸起的岩块上,月光顺着山涧爬到他颈侧,给银发镀了层薄霜。
草叶突然传来极轻的窸窣声。
“星暝君若是想学唐国诗人对月独酌,妾身倒是能赠壶竹叶青。”辉夜提着青瓷酒壶从树影里转出来。
星暝没回头:“永远亭的麻将三缺一了?”
“星暝君这副模样可不像能凑牌搭子的。”辉夜挨着他坐下,广袖带起的檀香混着酒气,“妾身特来送份大礼。”她指尖轻轻叩响壶身,清越声响里混着某种空间波动的震颤,“不过瞧你这丧气样,怕是要糟蹋好东西。”
“能有什么好……”星暝话音卡在喉间,瞳孔里映出隙间特有的紫色光晕。八云紫的洋伞尖挑开虚空,裹着松香药气的蓝发少女踉跄着跌出裂缝。她身上的素白单衣被山风吹得紧贴腰线,腕间缠着的咒缚带在月光下泛着淡金。
“星暝……大人……”瑞灵虚弱的尾音散在夜风里,倒显出几分人间烟火的柔软,“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