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星暝攥着泛青光的虫甲碎片跨进八云邸的门槛，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踉跄——三条缠着符咒的蜈蚣木雕正歪七扭八横在玄关处。他抬头望去，房梁上垂下的境界线正卷着半盏唐式宫灯晃悠——估计又是紫去哪里“借”来的。
那枚虫甲在掌心微微搏动，像是蜷缩着的未死透的萤火虫。紫斜倚在堆满异国器皿的矮几旁，指尖转着柄镶孔雀石的波斯弯刀：“阿拉，小星暝是来给咱送定情信物的么？”
星暝把虫甲往矮几上一拍，险些震翻了盛着可疑绿色液体的琉璃盏。他忽然注意到屏风后探出的金色耳朵——八云蓝捧着茶盘挪出来，第二条尾巴像新抽的嫩芽般蜷在身后。
“这才多久！”星暝差点碰倒身后的青瓷花瓶，瓶身上绘着的图案突然冲他做了个鬼脸。
紫的无情铁手缓缓伸向蓝的头顶，小式神抖得茶盘哐当作响：“蓝本身离二尾就只剩临门一脚，更何况咱的式神自然要与众不同些。”她忽然贴近蓝的耳畔，“你说是不是呀，小狐狸？”
蓝的尾巴尖瞬间炸毛，茶壶嘴“滋”地喷出滚水。星暝眼前突然闪过上次来访时的画面——幼小的式神扛着比她高两倍的青铜鼎，鼻涕眼泪糊了满脸还在背《八云式神守则》。
他下意识把凑过去摸蓝尾巴的星焰拽回身边。小丫头嘟起嘴，头顶的火苗把星暝的袖口燎得卷边。紫却笑得花枝乱颤：“放心，你家小星焰就是烧了房子，咱也舍不得让她搬砖～”
星暝目送蓝逃也似的蹿出门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矮几上的青瓷花瓶突然探出条藤蔓，卷走了星焰准备偷藏的樱饼。
“别苦着脸啦～”紫不知何时挪到了矮几对面，捏着虫甲碎片的指尖泛起紫光，碎片表面浮现出细密的纹路。星焰正扒拉着瓷盘里的苹果，腮帮子鼓得像偷食的仓鼠，“咱们可是刚把虫族老巢端了，其他那些躲在洞里的老家伙们现在怕是在啃指甲呢。”
少年撩开狩衣盘腿坐下：“那些妖怪嘴上喊着要杀要打，结果战鼓一响全缩回山沟里。”他瞥向星焰悄咪咪往自己桌下扔的果核，“现在看来，都是群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货色。”他连连摇头，将果核传回星焰手中，“哪怕是派出一支骚扰部队来插足我们与虫王的战斗我都算他们有魄力。”
紫突然合掌发出脆响，惊得星焰手一抖将果核落在矮几上。她狡黠的视线扫过虫甲，荧绿光芒映得眉眼都泛着不可明说的算计：“小星暝还记得咱和你说过大生部多怎么变成爱塔妮缇的？”
星暝刚端起茶杯的手猛地一晃，他盯着碎片表面流转的纹路：“你是说……把奥罗拉这留下的碎片也……”
“虫族其实并没有那么多能挑大梁的。”紫用指尖戳了戳碎片，裂纹中渗出沙粒般的荧光，“只要造个带着他气息的‘虫王’……”她染着丹蔻的指甲轻弹碎片，虚影少女的身影顿时浮现出来，“保留虫族本源气息，记忆嘛……就说是战乱中失忆的末裔如何？”
星焰突然打了个带着火星的嗝：“就像给傀儡戏换提线人偶？”小丫头指尖凝出苍白色丝线，操纵着果核在空中跳滑稽舞。
星暝不自觉往后挪了半步，他眼前闪过爱塔妮缇扑棱着蝶翼往鬼族酒坛里撒鳞粉的画面，突然觉得紫伞面上绣的蝴蝶纹样都在冲自己冷笑。
“这位新王嘛……”紫的指甲划过琉璃瓶身，刺耳声响惊得星焰头顶的火苗陡然缩小，“记不清旧事最好，性子软些更妙。”她忽然隔着隙间从身后拍拍星暝肩膀，“你说要是长着猫耳会不会更讨喜？”
少年拍开对方右手的动作大得差点掀翻矮几，他望着紫把虫甲碎片浸入不明溶液，突然对自己的前途命运迷茫起来——搞不好自己有一天也会惨遭这些恶趣味十足的老女人们的毒手。
“安啦，反正转化的过程还有很久，不如小星暝和咱一起去参加庆功宴如何？”紫的桧扇轻轻合拢，星暝的衣领突然被隙间咬住。
没等他开口反驳，众人就像被倒进酒坛的梅子般滚进了妖气弥漫的会场——眼前赫然是妖怪之山最热闹的露天酒场。鬼族们正抡着石桌跳祭舞，天狗和河童等妖怪也好不到哪里去。
星暝刚踩到块黏糊糊的烤鱼皮，后颈突然泛起熟悉的凉意——每次被拽来这种场合，不是要被灌成醉虾就是得当众出糗。
“庆功宴不喝酒像话吗？”萃香的身影忽然从上方落下，伊吹瓢里泛着诡异青光的酒液直接怼到星暝碗里，酸腐气息熏得他胃里翻江倒海——上次误饮半口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那口味糟糕至极的液体让他在榻榻米上躺了三天，墙壁上的霉斑都数出了十二种形状。
“真喝不了……”星暝别过脸，余光瞥见矜羯罗正把剑穗泡在酒碗里醒剑。华扇的锁链缠着三个酒坛耍得虎虎生风，泼出来的酒液把路过的几个妖怪浇得直打喷嚏。
萃香突然把伊吹瓢往地上一顿，葫芦嘴窜出三寸高的青焰：“不识货！”她鼓着腮帮子跳上石桌，足尖踢飞的烤鱼正砸中某个偷酒的鸦天狗，“这酒曲可是用……”
二岩猯藏的大尾巴突然扫过石凳，狸妖族长叼着烟杆凑近嗅了嗅：“大军师不懂行，这酒在老朽看来可是不可多得的佳酿。”
星暝趁机往阴影里挪，后腰却撞上了冰凉的酒缸。八云蓝正蜷在缸沿啃油炸豆腐，第二条尾巴尖沾着酱油渍一晃一晃。小狐狸含混不清地提醒道：“紫大人说……”
星暝闪身躲过溅出的酒滴，后背却撞上了个熟悉的物什——紫不知何时倚在身后，桧扇尖正抵着他后腰的痒穴。
“小星暝莫不是怕酒后吐真言？”境界妖的吐息带着紫罗兰花香，“上次你抱着蓝喊师匠大人的模样……”
“星暝——！”
炸雷般的吼声震得酒坛嗡嗡作响。勇仪抡着酒缸踏碎三块石板，赤红鬼角泛着血光：“打赢虫王不喝庆功酒，传出去还以为咱们亏待军师！”她单脚踩住滚动的酒桶，琥珀色酒液从裂缝里汩汩涌出。
星暝慌忙四下张望，正瞧见星焰骑在千早肩头划拳。小丫头左手攥着啃剩的鸡骨头当令箭，右手比划的剪刀被龙用布包住，气得发梢火星乱迸。他正欲抬脚开溜，后领突然被鬼族特酿的酒气熏了个激灵。
萃香踩着倒扣的酒桶蹦过来：“想往哪跑？”
星暝急中生智指向场外：“小瑞灵和麟小姐她们还没……”
“小瑞灵可乖巧得很。”紫笑吟吟用伞尖划开隙间，阿麟抱着熟睡的蓝发女孩从虚空中踏出。麒麟少女对星暝歉然一笑。瑞灵蜷在她怀里咂嘴，发梢还沾着药草碎屑，倒是面色红润了许多。
“现在还能找什么借口呢～”紫的吐息带着醉人甜香。星暝倒退半步，后腰却撞上硬邦邦的锁链。
华扇微微一笑：“咱们的军师大人最近可是学会了唐土的胡旋舞？”
矜羯罗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抱着星幽剑鞘斜倚岩壁：“三坛猴儿酒，赌他能转满二十圈。”
“等等！听我……”星暝的抗议被淹没在突然炸响的鬼族战歌里。三个天狗搬来半人高的酒瓮，封泥上还沾着妖怪山特产的青苔。勇仪徒手劈开瓮口的瞬间，浓烈的松针酒香混着妖力掀翻了最近的烤肉架。
鬼族们跺脚的节奏震得酒缸嗡嗡作响，几个河童工程师趁机架起自制的烟花筒。星暝望着夜空中炸开的“降”字型火星，突然怀念起永远亭清静的病房——哪怕被永琳扎成刺猬也好过当下这般窘境。
星焰突然从人堆里钻出来，油乎乎的小手攥着烤蜥蜴往嘴里塞：“主人快喝！喝完就能喷火玩！”她吐出的火焰把龙的披风燎得卷边，千早正手忙脚乱用团扇扑灭她衣摆上的火星。
星暝望着层层叠叠围上来的鬼影，后腰已经抵在沁着酒渍的石桌上。萃香摇晃的酒葫芦在眼前乱晃，勇仪指节捏得咔咔作响的阴影笼在头顶。他正欲仰天哀叹，忽见宴会入口处涌来一阵蜃气凝成的薄雾。
蜃妖族长猛地刹住脚步，裙摆扬起细碎的粉末。她看着被按在酒缸边的星暝，发间珠串叮叮当当乱响：“那个……”看清场中情形后，纱月捏着袖口后退半步，“诸位在玩新游戏？”
星暝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扑到边缘：“正等着你的军情急报呢！”他逃窜时带起的气浪扫翻了三个空酒坛。
纱月下意识捏住胸前贝壳挂坠，眼神扫过紫似笑非笑的面容：“是关于那些……那些逃出战场的足轻队残兵。”她垂眸盯着自己沾着泥点的木屐，“如今那些幸存下来的足轻部队，大多散落在各山坳里……”
宴会突然安静下来。几个喝醉的河童从酒缸沿滑落，摔在泥地上发出闷响。星暝瞥见纱月悄悄将右手背到身后——那截手腕上还留着被虫族酸液灼伤的疤痕。
“哦呀～”紫的指尖突然搭上纱月肩头，惊得蜃妖族长浑身一颤，“小纱月何时学会替敌人收尸了？”
“不、不是！”纱月耳尖泛起珊瑚色，“是今晨部队在断崖下……”她突然咬住下唇，目光扫过远处正在烤肉的狸妖们，“发现两个活口。他们说是被贤者大人的计谋逼进毒阵的……”
酒坛倒映的月光突然变得刺眼，星暝看见纱月周身散发的蜃气正不安地翻涌。
紫的指甲划过蜃妖族长锁骨，在肌肤上留下一道淡红痕迹:“纱月小姐可是很伶俐的……”她突然贴近对方耳畔，“应该知道怎么‘招待’那些劳苦功高的残兵们吧。”
纱月踉跄着后退，贝壳挂坠“啪嗒”摔碎在地上。星暝突然拽住她手腕往场外拖：“我突然想起要带纱月小姐去查验一下防御结界！”
“罢了，庆功宴见血可不吉利～”紫笑吟吟望着星暝拽着纱月落荒而逃的背影，“不过纱月方才说的活口……”
蓝突然从隙间探出头，嘴角还沾着油豆腐渣：“已经处理干净了。”小式神的尾巴尖沾着可疑的暗红色，“按您吩咐，伪装成酒后斗殴。”
……
蜃气在妖怪山麓凝成冰凉露水。纱月攥着破碎的衣角，看着星暝蹲在溪边清洗脸上酒渍。
“其实还有第三个幸存者。”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飘落的蜃气，“藏在雾之湖东岸的洞穴中。”
星暝撩起的水花惊飞了夜鹭：“你……”
“但请放心，今早日出时那里已经没有任何活口了。”纱月指尖凝出半透明的小鱼，鱼腹鼓胀着炸成血雾，“我只是……”她望着对岸被啃秃的柳树，“突然很怕哪天自己也变成一颗可有可无的弃子。”
星暝的倒影在溪水中忽聚忽散，搅碎了满溪的月华。他坐到溪边，屈指叩了叩身侧，雾气凝结的纱月重新显形时，发梢垂落的蜃气正不安地翻涌着。
“纱月。”星暝忽然仰头望向天狼星，“每次宴会散场时，你听没听过鬼火熄灭的声音？”他隔空取下一片苇叶，叶脉间渗出的汁液在指尖凝成墨绿的光芒。
蜃妖族长怔怔望着少年将苇叶折成小船。溪水载着微弱的荧光驶向黑暗，船身撞碎在礁石上的刹那，她听见自己喉间溢出的气音：“像是……”
“像是有人把热闹生生从骨髓里抽走。”星暝接话时，一只萤火虫正停在他肩头，“我见过长安城除夕夜的万家灯火。”他忽然转头直视纱月躲闪的瞳孔，“也见过战乱后闹市大街的残垣。”他突然轻笑出声，“当年我第一次目睹那种‘白骨露於野’的景象时，可是抱着酒坛在废墟里睡了三天——到如今还有些多愁善感的。”
纱月发间的珍珠突然迸裂，浑圆的珠子滚进溪水。对岸的枯柳突然发出枝桠断裂的脆响，某种夜行妖物正拖着猎物蹚过浅滩。
“以前我总爱说些漂亮话——现在可能也没改吧。”少年指尖亮起芥子大小的光点，照亮纱月瞳孔里摇曳的景象，“但我答应你——”光点突然炸成璀璨的星图，将整段溪流染成银河，“蜃妖的雾霭，永远不会是弃者的挽歌。”
纱月猛地攥住正在消散的星光。那些光粒在她掌心凝成蜃族图案的瞬间，对岸残柳突然抽出一枝新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