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文武天皇第九十七次推开呈到眼前的莲子羹。镶金御案上摊着稗田家新献的《古事记》第二卷,可那些蝌蚪似的文字全在他眼前晃成了阿礼姑娘垂眸誊写时的侧脸——碎发扫过羊皮纸的弧度都像是精心计算过的。自那日宫殿内初见后,他总觉着御花园的八重樱都褪了颜色——那抹跪坐在屏风后的浅葱色倩影,竟比月读神社供奉的千月姬还要清丽三分。
侍从捧着玉盘退到第七步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陛下,这是今日第三回热膳了……”
“搁着吧。”文武天皇挥退侍从的动作惊落了案头卷轴,泛黄的宣纸上还留着稗田家特有的沉香墨痕。他至今记得阿礼姑娘垂眸研墨时的模样,青丝间斜插的银雀簪随着笔锋流转轻颤,偏那嗓音清泠得好似春日初融的雪水:“《古事记》残卷的鬼怪篇,容小女日后……”
屏风后忽然转出个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老内侍,捧着漆盘的手稳得像秤砣:“老奴新得了套唐国传来的青瓷茶具,陛下可要……”
“茶具茶具!你们当朕是煮茶的阴阳师吗?”天皇突然抓起案头镇纸,吓得廊下鹦鹉扑棱着撞上金笼。镇纸在掌心转了三圈终究没砸出去——上个月他刚为这些事发落了两个侍从,阿礼递奏折时特意在劝谏书里夹了朵干枯的紫藤。
“陛下若是实在放不下……”老内侍忽然压低声音,“臣听闻竹取翁家的养女,容貌更胜早春八重樱……”
“荒唐!区区乡野女子怎能与阿礼相比?……”天皇忽然想起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就是害得前些日子石上中纳言他们鸡飞狗跳的那位?”
“正是。”老内侍袖中滑出卷画轴。
画轴“唰”地展开时,天皇突然觉得殿内的烛火都暗了几分。画中女子执扇的手势让他想起阿礼握笔的样子,可那垂落的黑发间流淌的月华,分明不该是凡人能有的光晕。
当夜朱雀大街上马蹄声急。持节御史的马车碾碎满地月光,车前挂的青铜铃吵醒了整条街的看门狗。竹取翁颤巍巍开门时,老迈的眼珠差点被御史袍服上的金菱纹晃花。
“陛下口谕——”御史的嗓子像是被唐国烈酒淬过,他故意把“进宫侍奉”四个字念得山响,心想这老头该跪着接旨了。
竹帘后却飘来声轻笑,混着清风拂过风铃的脆响:“劳烦大人回禀,山野村女不识礼数,恐污了天皇陛下的眼睛。”
御史的金菱纹在月光下突然显得可笑。他盯着竹帘缝隙间一闪而过的衣角——他居然没由头地胆怯起来,似乎是被某种猛兽锁定了的感觉。
三日后早朝,文武天皇把金丝楠龙胆纹的茶盏摔在了御史脸上。釉色天青的瓷片划过老臣皱纹密布的脸,在紫宸殿金砖上砸出个带血的豁口。
“废物!连个民女都……”天皇突然嗅到茶香里混着的血腥气,这让他想起阿礼上次不慎割伤手指时,也是这般铁锈味混着墨香。暴怒瞬间褪去,他盯着自己发抖的指尖:“备辇,朕要亲自去。”
老内侍刚要开口劝阻,忽然看见天皇从暗格里摸出个褪色的香囊——那是阿礼婉拒入宫时,用来装还魂草种子的锦囊。此刻香囊被修长的手指捏得变了形,缎面上绣的蝴蝶仿佛在垂死挣扎。
……
文武天皇的銮驾刚出宫门,星暝就隐在空中直叹气。少年狩衣下摆还沾着些许烤鱼时留下的焦痕,噬灵星焰化作的银发萝莉正趴在他背上数云朵:“主人,那个穿金灿灿衣服的大叔为什么要把车轮涂成茄子色呀?”
“那是天皇仪仗的紫宸御色。”星暝生无可恋地注视着朝着竹取翁家方向而去的车队,“到时候看我手势,我说烧哪个就烧哪个——但绝对不许烧到人!”
三天前,辉夜倚着竹帘轻笑的模样突然浮现在眼前,当时他正为如何应付紫的质问而焦头烂额地躲到这里:“阴阳师大人可知,妾身为何偏偏要你来做这件事?”
星暝的冷汗浸透了狩衣里衬:“总不会是因为我长得像您养的月兔……”
“《紫婆婆观察日记》第三卷第七页。”辉夜指尖的流光凝成文字虚影,“「老太婆偷喝仙桃酿后对着月亮跳了整晚的青蛙舞」——真是栩栩如生的记录呢~”
星暝差点把噬灵星焰砸在地上:“那本子明明被我扔到时空乱流里去了!”
“妾身记性向来很好。”辉夜发间的玉簪流溢出狡黠银芒,“尤其是某人写到‘紫沐浴时’那段……”
“停停停!我帮你就是了还不行吗!”
石板路上突然响起的銮铃清响,将陷入回忆的星暝拉回了现实。星暝指尖燃起苍焰,噬灵星焰突然化作流光钻进他袖口:“主人快看!那个戴乌帽子的在学螃蟹横着走!”
星暝一看也差点笑出声。只见领路的内侍正同手同脚地倒退着引路,活像只被煮熟的虾蛄。
“星焰,干活!”星暝指尖“唰”地燃起苍焰:
噬灵星焰欢呼着化作火流星俯冲而下,携带的小火星溅在御马鬃毛上,领头的枣红马突然扬起前蹄。星暝轻笑一声:“鬼打墙应该是个不错的主意。”
正撩开车帘欣赏街景的天皇突然发现不对劲——路边的那条桥梁已经第三次出现在视野里了。随行阴阳师刚掏出罗盘,指针就突然像抽风似的转起圈来。
“主人快看!”噬灵星焰突然从銮驾顶棚钻出来,手里举着不知从哪顺来的金漆果盘,“那个大叔的帽子着火啦!”
星暝定睛一看,天皇的垂缨冠上果然窜起寸许高的银焰。这火苗看着唬人却半点不烫,反倒把冠冕上的珍珠映得流光溢彩。随行侍卫们手忙脚乱地泼水灭火,结果浇湿了半条朱雀大街。
“星焰!不是让你别烧人吗!”
“可是好好玩嘛~”萝莉坐在星暝肩上晃着小腿,指尖又弹出火星。这次正中天皇腰间玉佩,苍焰顺着丝绦窜上龙纹锦袍的袖口,远远看去就像条会动的银河腰带。
领队的侍卫突然扑通跪地:“这定是竹取家的妖女作祟!陛下,咱们还是……”
“荒唐!”天皇甩袖震落火星,镶金边的袖口却悄咪咪缩回车里,“朕乃天照大神后裔,区区妖术……”
话音未落,拉车的御马突然集体尥蹶子。十六驾马车在路口边围成个滑稽的圆圈,远远望去活像被孩童摆弄的玩具车。
……
竹取翁家土墙外,此时已经入夜,辉夜正用玉枝逗弄着石灯笼里的萤火虫。当第七只萤火虫变成一团微光时,她终于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鸡飞狗跳声。
“陛下——!前方竹林有瘴气!”
“陛下!罗盘又转起来了!”
“护驾!护驾!谁踩到老夫的狩衣了!”
天皇扶着歪斜的冠冕下车时,正对上竹取翁惊恐的老脸。老人手里喂鸡的笸箩“咣当”砸在脚背上,混着谷糠的鸡饲料撒了满地。
“老、老朽这就去叫辉夜……”竹取翁哆嗦得像风中的枯叶。
“不必。”天皇突然整了整烧焦的袍角,端出副仁君模样,“老人家,可否讨碗清水?”
躲在半空中的星暝差点咬到舌头——这货居然还记得维持皇家体统?噬灵星焰却已经蹿到天皇背后,对着他烧焦的发尾“呼”地吹了口气。
“护驾!有刺客!”
侍卫们拔刀砍向虚空的样子活像群滑稽的牵线木偶。星暝趁机又发动一道术法,天皇刚接过的竹筒杯突然变成只活蹦乱跳的青蛙,“噗通”跳进他衣襟里。
“神罚!这是神罚啊!”随行神官突然发疯似的扯散自己的冠带,“陛下!速速回宫向天照大神请罪吧!”
噬灵星焰趁机又幻化出三丈高的火焰虚影,银白色巨人在竹林上空发出雷鸣般的吼声。星暝配合着用空间法术扭曲光线,让巨人周身浮现出八百万神的虚影。
“吾乃天照大御神座下焚星童子!”星暝憋着笑用腹语术喊话,“还不速速退去!”
天皇的束带还在冒烟,却仍强撑着皇家威仪行礼:“尊神明鉴,朕乃……”
“你裤裆湿了。”腹语术突然变成清脆童声。星暝惊恐地发现噬灵星焰正学着他的口型,小萝莉还惟妙惟肖地加了句:“略略略~”
仪仗队瞬间炸了锅。侍卫们憋笑憋出内伤的表情,侍女们颤抖的香肩,还有天皇青白交加的脸色——星暝当机立断撤去结界,目送着车驾在晚风中落荒而逃。
……
“不行啊,闹这么大,绝对会让竹取老爷子很难办的啊。”恢复了白毛的星暝盘腿坐在辉夜对面,有些嗔怪地看了星焰一眼。如果她最后不说那句话就能完美收场了。可惜,现在那位天皇恐怕都要点起大军杀过来了吧。
噬灵星焰正蹲在矮几旁偷吃柑橘,果皮被苍焰烧得噼啪作响。“小祖宗你消停点!”少年突然伸手戳了戳萝莉发烫的额头,“天皇要是真派兵围了竹取翁家,老爷子怕是要吓得背过气去。”
辉夜用玉枝挑起垂落的鬓发,月光在琉璃茶碗里碎成银鳞:“妾身倒有个法子——比如把这蓬莱之药献予天皇?也可算是赔礼。”她袖中滑出个雕着月纹的漆盒,盒盖缝隙渗出幽幽蓝光。
“嗯?……对了,我一直就很好奇,师匠以前身上还没有永恒的气息,怎么现在师匠和你都成了蓬莱人。”
“因为妾身是月之都的罪人啊~”辉夜指尖绕着玉枝流苏,发间簪子突然映出月海环形山的纹路,“当年妾身可是把蓬莱药当糖水喝,气得那些老古板连帽子都歪了三分呢。”她忽然用袖口掩住轻笑,眼中流转的光芒却暗了几分。
“哈?”
……
一番解释过后,星暝感觉脑子还是云里雾里的:“他们所谓污秽……”
“不过是惧怕生老病死的借口。”辉夜忽然将漆盒抛向空中,蓬莱药在半空划出道幽蓝的弧线,“就像竹筒饭里的梅干,有人视若珍宝,有人嫌酸倒牙。”
“听不懂。”星暝摇了摇头,抓了抓又被星焰烧焦的发尾:“你当真把这东西给天皇?……”
“他不会用的。”辉夜非常笃定,“就像永琳当年明知是禁药仍为我调制——真正渴求永恒之人,反而最怕触碰永恒。”她忽然用蓬莱玉枝去戳星暝的脸。
星暝别开脸躲开冰凉的玉枝,袖中星焰突然窜出来抢走漆盒:“主人!这盒子里面闻起来好香!”
“快吐出来!”少年手忙脚乱去掰小萝莉的嘴,狩衣袖口又被苍焰燎出个破洞。辉夜掩袖轻笑的声音惊走了路过的竹鼠,月光透过竹帘在她脸上织出细密的光网。
“其实这药本是给竹取翁夫妇的。”她忽然轻声说,“可惜老两口吓得连夜挖坑埋了药匣——”
星暝掰开星焰牙齿的手顿了顿,他想起竹取翁布满老年斑的手掌。老人颤巍巍捧着埋药陶罐的模样,与石上中纳言跪拜神像的身影诡异地重合:“月之民……快来接你回去了吧?”
“是呢~”辉夜忽然将冷茶泼向虚空,水珠凝成月都亭台楼阁的幻象,“到时候永琳定要逼我穿上那些令人讨厌的羽衣,戴那顶压断脖子的天冠……”她朝星暝眨了眨眼,“你会想妾身吗?”
少年突然揪住正在啃漆盒的星焰后领:“我干嘛要想你?等你回了月亮,我正好带着星焰去唐国顺……去唐国游历!”
“当真?”辉夜突然贴近他耳畔,亮丽的长发扫过星暝微红的耳尖,“那妾身明日就托永琳把《隙间妖怪沐浴图鉴》塞进遣唐使行李……”
“喂!”星暝蹦起来时撞翻了矮几,星焰趁机把整个漆盒往嘴里塞。皎洁如雪的月光穿过竹影摇曳的后院,映得辉夜唇角笑意如偷到油的小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