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旗路47号是一栋八十年代的老楼,五层高,外墙斑驳,窗户大多破碎。楼前挂着“出租仓库”的牌子,联系电话已经褪色看不清。
陆远绕到楼后,发现一扇半开的铁门。推门进去,里面堆满废弃的机器和货箱,灰尘厚得能留下脚印。
根据照片的角度,实验室应该在二楼东侧。他找到楼梯,小心地上楼。
二楼走廊很长,两侧都是门,大多锁着。东侧最里面的门牌上还残留着字迹:“第三实验室”。
门没锁。陆远推门进去。
里面和想象中不同——不是废弃的样子,反而很整洁。大约一百平的空间,被玻璃隔断分成几个区域。虽然设备都很老旧,是八十年代的款式,但保养得很好,一尘不染,像是有人定期打扫。
最引人注目的是房间中央的一台机器:两米多高,像核磁共振仪,但结构更简单。机器连接着几个显示屏,屏幕亮着,显示着波形图。
还有一个人。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坐在控制台前,背对着门,正在敲击键盘。听到声音,他转过头。
“你来了。”男人说,语气平静,像在等一个预约的客人。
陆远认出了他——照片上周明,陈国栋的助手,当时二十多岁,现在老了,但五官没变。
“你知道我会来?”陆远警惕地停下脚步。
周明站起来,身材瘦高,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更像学者而不是疯狂科学家。“从你启动终止程序的那一刻,系统就报警了。我调取了你的资料,看到了整合进度。陈老师的意识已经开始影响你,你肯定会来找我。”
“为什么做这个?”陆远质问,“为什么要用App偷别人的记忆?”
“不是偷,是共享。”周明微笑,“陈老师的理念是错的。他认为记忆转移是危险的,会侵蚀原主。但我发现,只要控制好剂量,只转移技能和知识,不转移人格核心,就是安全的。而且对双方都有好处——捐赠者获得经济补偿,使用者获得新能力。”
“李文海呢?他现在是植物人!”
周明的笑容消失了:“那是意外。李老师的癌症恶化太快,我们来不及停止转移。他的意识完整性下降太快,但我们继续提取记忆,以为能保住他的知识......”
“所以你们杀了他。”
“不!我们是在保存他!”周明激动起来,“他的身体会死,但他的知识会活在别人脑子里!这不是永生吗?”
陆远感到一阵悲哀。这个人真的相信自己在做善事。
“陈国栋警告过我。”他说,“记忆携带灵魂。你转移的不只是知识。”
“陈老师老了,保守了。”周明摇头,“新一代技术可以分离记忆类型。我们只转移‘程序性记忆’——技能、知识、操作方法。不碰‘陈述性记忆’——个人经历、情感、身份认同。这样就不会有身份混淆的问题。”
“那为什么我会做图书馆的梦?为什么会看到陈国栋?”
周明皱眉:“那是你的特殊情况。陈老师的记忆库是我们最早的一批,技术不成熟,没有做好分离。后来我们都改进了。”
他走到一台电脑前,调出数据:“你看,其他用户的整合都很平稳,没有副作用报告。只有你和少数早期用户出现了身份混淆。”
屏幕上显示着用户列表,大约有三百多人。大多数整合度在10%-30%之间,副作用一栏大多是“无”或“轻微梦境”。
“那为什么还保留陈国栋的记忆库?”陆远问,“既然知道有问题。”
周明沉默了一下:“因为那是我们的起点。而且......陈老师的记忆里有宝贵的研究数据。我们希望能最终分离出有用的部分。”
“代价是他的意识彻底消失?”
“他的身体早就死了。”周明说,“意识困在数字空间里,那才是真正的折磨。彻底消失反而是解脱。”
陆远想起图书馆里老人的话:“我早就该安息了。”
也许周明说得对。但方法错了。
“关闭系统。”陆远说,“停止这一切。”
“不可能。”周明摇头,“这项研究太重要了。想象一下,一个医生可以瞬间获得三十年手术经验,一个工程师可以掌握所有相关知识,一个学生可以免去十年苦读......这能推动人类进步多少年?”
“用别人的灵魂当燃料?”
“没有灵魂!”周明提高音量,“那只是陈老师的迷信!记忆是神经连接,是电信号,是化学物质!可以复制,可以转移,可以编辑!我们是在解放知识,让它们不被困在会死亡的肉体里!”
陆远知道说不通了。这个人已经被自己的理念蒙蔽,看不到伦理的边界。
他看向那台中央机器:“服务器就在这里?”
“一部分。”周明警觉起来,“你想干什么?”
陆远冲向控制台。他脑子里有陈国栋的记忆,知道怎么操作系统。他快速敲击键盘,调出主控界面。
“住手!”周明想阻止,但陆远用左手——那只被陈国栋记忆影响的手——熟练地操作着,比周明还快。
他找到了数据库管理界面。里面有三个主要数据库:用户数据、捐赠者记忆库、整合记录。
陆远选中捐赠者记忆库,准备删除。
“不要!”周明扑过来,“那里有十七个人的毕生所学!有些捐赠者已经死了,这是他们存在的唯一证据!”
“他们应该安息,而不是被拆解成碎片出售!”陆远按下删除键。
屏幕弹出确认:“确定删除所有捐赠者记忆数据?此操作不可逆。”
周明从背后抱住陆远,想把他拖离控制台。两人扭打在一起。陆远不是周明的对手,被按倒在地。
但就在倒下时,他的手指碰到了键盘上的回车键。
屏幕闪烁:“删除确认。开始执行。”
“不!”周明放开陆远,冲向控制台想取消操作。
但太晚了。进度条开始移动:1%...5%...10%...
周明疯狂敲击键盘,输入终止命令。系统提示:“删除进程中,无法终止。”
“你做了什么......”周明瘫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十七个人的记忆......三十年研究......全没了......”
陆远爬起来,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35%...50%...70%...
随着记忆库被删除,他感到大脑里的那些外来记忆在消散。不是消失,而是变得模糊,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不再清晰。
但同时,他感到了另一种空虚——那些知识真的很有价值。他理解了陈国栋的研究,理解了记忆科学的复杂性,理解了人类意识的奇妙......
现在这些都在消失。
进度条到达100%。屏幕显示:“删除完成。”
房间里陷入死寂。周明一动不动,像石像。
陆远检查自己的状态。整合度降到了8%,而且还在下降。陈国栋的意识碎片正在消散。
他走到那台中央机器前,找到电源开关,关闭了它。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然后停止运行。
“结束了。”陆远说。
周明突然笑了,笑声凄厉:“你以为结束了?系统是分布式的,这里的只是节点之一。只要还有一个节点运行,数据就有备份,系统就能重建。”
“其他节点在哪里?”
“我不会告诉你的。”周明看着他,眼神疯狂,“而且,你删除记忆库触发了最后的安全协议。所有用户的整合进程都会强制加速,完成最后的人格覆盖。你现在不是救了他们,是害了他们——他们会更快地变成捐赠者。”
陆远心脏一紧:“什么意思?”
“系统检测到记忆库损失,会启动紧急预案:将现有用户的整合度提到100%,确保已转移的记忆不会丢失。也就是说......”周明笑容扭曲,“你现在让三百多个人,同时开始变成另一个人。”
手机震动。陆远拿出来,看到“深眠坊”推送:“检测到系统紧急状态,启动全面整合协议。您的整合进度将加速至完成。感谢您成为新人类计划的一部分。”
整合度开始飙升:15%...25%...40%...
陆远感到天旋地转。大量的记忆涌入——不只是陈国栋的,还有其他捐赠者的碎片:一段钢琴旋律、几句日语对话、一段手术操作流程、一个数学公式的推导......
大脑像要爆炸。
他必须找到其他节点。
但周明已经站起来,手里拿着一把实验室用的手术刀。
“我不会让你破坏更多。”周明说,“这项研究必须继续,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陆远后退,但身后是墙壁。周明逼近,眼神决绝。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灯光突然闪烁。所有的屏幕同时变黑,然后显示出一行字:
“陈国栋,最后一次访问。”
中央机器的显示屏亮起,出现了图书馆的景象。老人陈国栋站在那里,比之前更透明,几乎看不见。
“周明,停手吧。”老人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我看到了所有数据,看到了你的研究。你错了,我也错了。记忆不能这样对待。”
“陈老师......”周明的手在颤抖,“我以为我完成了你的梦想......”
“我的梦想是理解意识,不是玩弄它。”老人说,“关闭所有节点。地址在我的私人笔记里,你知道在哪里。”
“但是......”
“没有但是了。”老人的影像开始消散,“让这一切结束。让我们都安息。”
说完,影像消失了。
周明手里的手术刀掉在地上。他跪倒在地,掩面哭泣。
陆远走到控制台前:“私人笔记在哪里?”
周明没有回答,只是指着房间角落的一个铁柜。
陆远打开柜子,里面是陈国栋的遗物:几本笔记本,一些个人物品,还有一张照片——陈国栋和妻子女儿的合影,笑得很幸福。
在最下面,他找到一个U盘。插入电脑,里面是一个文件:“节点位置列表”。
陆远打开文件。列出了五个地址:除了这个实验室,还有四个地方,都在本市。
他拷贝了文件,准备离开。
“等等。”周明叫住他,“我......我和你一起去。我应该亲自结束这一切。”
陆远看着他。这个男人脸上的疯狂消失了,只剩下疲惫和悔恨。
“好。”陆远说,“但如果你耍花样......”
“不会了。”周明摇头,“陈老师说得对。我错了,我们都错了。”
两人离开实验室。外面阳光刺眼,陆远眯起眼睛。
手机上的整合度停在了52%,不再上升。系统似乎在等待指令。
还有四个节点要关闭。然后,这三百多个用户,才能回归正常的生活。
而他,陆远,将永远带着8%的陌生记忆生活。那些碎片会留在他大脑里,像不属于自己的拼图块,提醒他这段经历。
但至少,他保住了自己。
至少,他阻止了更多人受害。
走向下一个节点的路上,陆远问周明:“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这是错的?”
周明沉默了很久,才说:“从第一个捐赠者失去意识开始。但我告诉自己,这是必要的牺牲。为了更大的善。”
“没有更大的善。”陆远说,“只有一个个具体的人。伤害一个人去帮助另一个人,从来都不是善。”
周明没有反驳。
前方,第二个节点所在的建筑已经可见。是一栋普通的居民楼,服务器藏在某个公寓里。
陆远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
他脑子里的那些记忆碎片,轻轻颤动着,像在告别。
他知道,陈国栋这次真的安息了。
而他,要确保其他人也能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