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姻缘莫强求,姻缘前定不须忧;
任从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渡舟。
明朝正德年间,苏州府昆山县大街上,住着个叫宋敦的人,他本是官宦后代,和妻子卢氏靠着祖上留下的田地收租过日子,不用操心生计。夫妻俩年过四十,却一直没孩子,宋敦心里很着急,就跟卢氏说:“老话讲‘养儿防老,积谷防饥’,咱们都四十多了,还没个一儿半女,日子过得这么快,转眼就老了,以后百年之后,靠谁送终啊?”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卢氏劝他:“咱们宋家祖上一直积德行善,从没做过坏事,况且你还是独苗,老天爷肯定不会断了宋家的香火。生孩子有早有晚,要是没那个命,就算生下来养大了,说不定半路也会走了,到时候白费功夫,还添一堆伤心事。”宋敦点点头,刚擦干眼泪,就听见客厅里有人咳嗽着喊:“玉峰在家吗?”原来苏州当地有个风俗,不管大户人家还是小户人家,彼此之间都喜欢叫外号,“玉峰”就是宋敦的外号。
宋敦仔细一听,第二声就听出是好友刘顺泉的声音。这刘顺泉大名刘有才,祖祖辈辈都靠驾着一艘大船跑运输谋生,专门帮人拉客带货,往返各省送货交货,靠着这份营生赚了不少运费,攒下了一份丰厚的家业,家底几乎都投在了这艘船上。这艘船是用名贵的香楠木打造的,光船本身就值几百两银子,在江南水乡,这种跑船运输的行当很常见。刘有才比宋敦大五岁,今年四十六岁,他妻子徐氏也一样没生孩子。
宋敦听见是好友的声音,赶紧快步走到客厅,两人不用繁琐地行拱手礼,简单拱手打了个招呼,就分主次坐下喝茶。宋敦问:“顺泉,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刘有才说:“特地来跟你借样东西。”宋敦笑着打趣:“你的宝船还缺什么东西,竟然要跑到我这寒舍来借?”刘有才说:“别的东西我也不敢来麻烦你,只有一样,你家里肯定有多的,所以才敢开口。”宋敦爽快地说:“要是我家真有,肯定不会小气。”刘有才不慌不忙,说出了要借的东西,还念了一段顺口溜形容它:“背后并非擎诏,当前不是围胸,鹅黄细布密针缝,净手将来供奉。还愿曾装冥钞,祈神并衬威容,名山古刹几相从,染下炉香浮动。”
原来宋敦夫妻俩因为一直没孩子,到处烧香拜佛求子嗣,特地做了黄布包袱和黄布袋子,用来装拜佛用的佛像、纸马、纸钱之类的东西。每次烧完香,就把这些包袱袋子挂在家里的佛堂里,态度十分虔诚。刘有才听说徽州有个盐商为了求子,在苏州阊门外新建了一座陈州娘娘庙,庙里香火特别旺盛,天天都有络绎不绝的人去祈祷求子。刚好刘有才最近有趟生意,要驾船去枫桥接送客人,顺路想去娘娘庙烧一炷香,可他自己没做装供品的布包袱和布袋子,所以特地来宋家借。
刘有才把来意说明后,宋敦低头沉思,没立刻说话。刘有才以为他舍不得借,就说:“玉峰,你该不会是舍不得吧?要是借去弄脏弄坏了,我赔你两个新的。”宋敦连忙说:“怎么会!我是在想,既然娘娘庙这么灵验,我也想搭你的船一起去上香,就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出发?”刘有才说:“马上就走。”宋敦说:“布包袱和布袋子,我妻子另外还做了一副,总共两副,咱们俩刚好一人一副,够用了。”刘有才高兴地说:“那太好了!”
宋敦转身进屋,跟妻子卢氏说了要去郡城烧香的事,卢氏也很开心。宋敦从佛堂墙上取下两副黄布包袱和袋子,自己留了一副,把另一副借给了刘有才。刘有才说:“我先回船上等你,你快点过来。船就停在北门的大坂桥下,要是不嫌弃我船上简陋,就留下来吃顿现成的素饭,不用自己带米。”宋敦答应了。他立刻忙活起来,准备了香烛、纸马、纸钱、绸缎等祭祀用品,打包好裹成包袱,又换上一件刚做好的洁白湖绸道袍,匆匆忙忙赶到北门上船。
这天刚好刮顺风,船走得飞快,不到半天时间,七十里的路程就轻轻松松到了。船在枫桥边停稳,当晚两人在船上歇下,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有诗为证: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宋敦和刘有才就在船上洗漱完毕,吃了些素食,又把手和嘴都洗干净,然后各自把黄布包袱驮在背上,里面装着冥币,黄布袋子里插好纸马和祷告的文疏,挂在脖子上,步行走到陈州娘娘庙前,这时天刚好蒙蒙亮。庙门虽然开了,但大殿的门还关着。两人在庙的两边走廊里溜达,把庙的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发现这座庙果然建造得十分精致整齐。
两人正赞叹着,就听见“呀”的一声,大殿的门开了,庙里的庙祝连忙出来迎接他们进殿。当时香客还没到,大殿里的烛架还是空的,庙祝放下琉璃灯,点燃蜡烛,接过他们的文疏,帮他们向娘娘祷告祈福。两人虔诚地烧香跪拜完,各自拿出几十文钱答谢庙祝,然后在庙外烧了纸钱,准备离开。刘有才想邀请宋敦回船上坐坐,宋敦婉拒了。刘有才把借来的布包袱和布袋子还给宋敦,两人互相道谢后就告别了,刘有才自己去枫桥接客人,宋敦看天色还早,打算去娄门坐船回家。
宋敦刚要迈步,忽然听见墙根下传来一阵呻吟声。他走近一看,原来庙墙旁边搭着一个低矮的芦席棚子,棚子里躺着一个生病的老和尚,奄奄一息,叫他也不答应,问他话也没回应。宋敦心地善良,看着老和尚的样子,心里很不忍,停下脚步仔细打量。旁边走过来一个人说:“客人,你一直盯着他看干什么?要是心软,不如做件好事再走。”宋敦问:“怎么做好事呢?”那人说:“这个老和尚是从陕西来的,已经七十八岁了,他说自己一辈子没吃过荤腥,每天只念《金刚经》。三年前他来到这里化缘,想筹款建一座庵堂,可一直没遇到施主,只好搭了这个芦席棚子住下,天天不间断地诵经。这附近有个素菜馆,老和尚每天只吃上午一顿饭,过了中午就不再吃了。偶尔有人可怜他,施舍些钱和米,他也全都拿去付素菜馆的饭钱,自己一分钱都不留。最近他得了病,已经半个月没吃东西了。两天前还能开口说话,我们问他:‘活得这么辛苦,为什么不早点了结此生?’他说:‘因缘还没到,再等两天。’今天早上,他连话都讲不出来了,恐怕撑不了多久了。客人要是真可怜他,就买一口薄皮棺材,把他火化了,也算是做件大好事。他说‘因缘未到’,说不定这个因缘,就落在你身上呢。”
宋敦心想:“我今天本来就是为了求子来烧香的,做一件好事再回去,说不定神佛也能看到我的诚心。”于是他问:“这附近有棺材铺吗?”那人说:“出了这条巷子,陈三郎家就是棺材铺。”宋敦说:“麻烦你带我去看看吧。”那人领着宋敦来到陈家棺材铺,陈三郎正在店里指挥木匠锯木头。那人喊道:“三郎,我给你带了个主顾来!”陈三郎连忙迎上来,对宋敦说:“客人要是想买寿材,我店里有真正的婺源木料做的加厚双料棺材,都在里面摆着。要是想要现成的,店里也有不少,随便你挑。”宋敦说:“我要现成的。”陈三郎指着一副棺材说:“这是最好的头号棺材,要价三两银子,一分都不能少。”
宋敦还没来得及还价,旁边的人就说:“这位客官买棺材是用来施舍给芦席棚里的老和尚的,算是做善事,你也能积一半功德,就别要虚价了。”陈三郎说:“既然是做好事,我也不敢多要,就按本钱算,一两六钱银子,再少就不行了。”宋敦觉得这个价钱很公道,伸手摸了摸汗巾角上掖着的一块银子,大概有五六钱重,再加上烧香剩下的不到一百文铜钱,全部凑起来,还不够棺材钱的一半。他转念一想:“有办法了,刘顺泉的船就在枫桥,离这里不远。”于是他对陈三郎说:“价钱我依你,只是我身上的钱不够,得去一个朋友那里借点,我马上就回来。”陈三郎倒也爽快,说:“随便你,我等你就是。”
旁边那个领路的人却不高兴了,抱怨道:“客人既然发了善心,怎么又想找借口溜走?你要是身上没银子,还过来看什么棺材?”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街上的人纷纷议论,说那个芦席棚里的老和尚,半个月前还能听见他念经的声音,今天早上已经断气了。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
领路人对宋敦说:“客人你听见了吗?老和尚已经死了,他在阴间都睁着眼睛等你给他送终呢!”宋敦嘴上没说话,心里却盘算起来:“我既然已经看中了这副棺材,要是去枫桥找刘顺泉,万一他不在船上,我总不能傻等着。再说,常言说‘价一不择主’,万一有别的主顾来,愿意多加点钱,这副棺材就被买走了,我岂不是失信于老和尚?罢了罢了!”
宋敦咬咬牙,掏出身上那块银子,让陈三郎拿秤来称了称,不由得暗自庆幸。原来这块银子看着小,称起来却有七钱多重。他先把银子递给陈三郎,又脱下身上那件刚做的洁白湖绸道袍,说:“这件衣服,值一两多银子,你要是觉得不亏,就先拿它抵一部分钱,等我回头再来赎。要是你正好用得上,就算作价卖给你了。”陈三郎说:“那我就大胆收下了,你可别怪我计较。”说完就把银子和衣服都收了起来。宋敦又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银簪,大概有二钱重,递给领路人说:“麻烦你拿这根簪子换些铜钱,用来支付老和尚殡葬的零碎开销。”
当时店里看热闹的人,都纷纷称赞宋敦是个好心人,说:“难得这位客官这么仗义,主动承担了这么大的事。剩下的小事,我们这些本地人也该凑点钱帮帮忙。”说完,大家都主动掏钱去了。宋敦又转身回到芦席棚边,看着老和尚的遗体,他果然已经去世了,宋敦忍不住双眼流泪,心里的酸楚就像死了亲戚一样,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只好含着泪离开了。
宋敦赶到娄门的时候,去昆山的航船已经开走了,他只好自己雇了一只小船,当天就回了家。妻子卢氏看到丈夫大晚上才回来,身上没穿那件新道袍,脸上还带着悲伤的神色,还以为他在外面跟人吵架了,连忙上前询问。宋敦摇摇头说:“说来话长啊!”他径直走到佛堂,把那两副布包袱和布袋子重新挂好,又在佛像前磕了个头,这才回到屋里坐下,喝了杯茶,然后把遇到老和尚、出钱买棺材安葬他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妻子。卢氏听完,不但没责怪他,反而称赞道:“你做得对,就该这么做。”宋敦见妻子这么贤惠明理,心里的愁绪一扫而空,不由得转忧为喜。
这天夜里,夫妻俩睡到五更天的时候,宋敦做了个梦,梦见那个老和尚登门道谢,对他说:“施主,你本来命中注定没有子嗣,寿命也到尽头了。但因为你心地善良,积了大功德,玉皇大帝下令给你延寿六年。我和你还有一段缘分,愿意投胎到你家做儿子,来报答你给我买棺安葬的恩德。”无独有偶,卢氏也做了个梦,梦见一个金身罗汉走进了自己的卧房,她吓得在梦里叫出声来,把丈夫也惊醒了。
夫妻俩醒来后,互相说了自己做的梦,两人都半信半疑,不由得感慨不已。这正是:
“种瓜还得瓜,种豆还得豆;
劝人行好心,自作还自受。”
后来卢氏真的怀了孕,怀胎十个月后,生下一个儿子。因为当初梦见的是金身罗汉,就给孩子取小名叫金郎,大名叫宋金。宋敦夫妻高兴得不得了。
巧的是,刘有才家也生了个女儿,小名叫宜春。两个孩子渐渐长大,有人就撮合两家结亲。刘有才心里挺愿意的,可宋敦却嫌弃刘家是船户出身,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嘴上没说反对,心里却不乐意。
宋金刚满六岁那年,宋敦突然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去世了。老话说得好:“家中百事兴,全靠主人命。”十个女人也顶不上一个男人撑家。宋敦走了之后,卢氏当家,偏偏又接连遇上灾荒年,加上乡里人欺负他们孤儿寡母,各种赋税徭役都摊到她家头上,卢氏实在撑不住,只好把田地房产慢慢变卖,最后租了间屋子住。
一开始她还只是装穷,可坐吃山空,不到十年,就真的穷得叮当响了。后来卢氏也生了病,撒手人寰。宋金把母亲安葬好后,就彻底成了一无所有的穷光蛋,还被房东赶出门,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好在宋金从小就学了一手写算的本事,刚好本地有个范举人被选去浙江衢州府江山县当知县,正想找个会写会算的人帮忙。有人就把宋金推荐了过去。范知县见他年纪小,长得又周正,心里很喜欢,问了问他的本事,发现他书法真草都会,算术归除也精通,当天就把他留在书房里,还拿了一套新衣服给他换上,让他跟自己同桌吃饭,特别优待。
选了个好日子,范知县就带着宋金坐上官船,往任职的地方去了。正是:冬冬画鼓催征棹,习习和风荡锦帆。
虽说宋金现在穷困潦倒,但他终究是官宦人家的后代,如今做了范知县的幕僚,哪里肯卑躬屈膝,跟仆人杂役混在一起,忍受他们的戏弄欺负?那些管家们本来就嫌他年纪小,看他这副清高的样子,就更不痛快了。
从昆山出发一路都是水路,到了杭州就要改走陆路。管家们就撺掇范知县说:“宋金这小子,在这儿给老爷写算办事,本该恭恭敬敬、谦虚谨慎,可他一点规矩都不懂。老爷对他也太好过头了,还跟他同吃同坐。在船上还能将就,到了陆路住店,老爷也得顾着体面啊。我们商量着,不如让他写一份卖身的文书,这样才妥当。到了衙门里,他也不敢放肆胡来。”
范举人就是个没主见的软耳根子,听了这话就同意了。他把宋金叫到船舱里,要他写卖身文书。宋金怎么肯写?管家们逼了他半天,范知县也发起火来,喝令把他的衣服剥掉,赶下船去。几个仆人七手八脚,把宋金扒得只剩一件单布衫,硬是把他推到了岸上。宋金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轿马人夫伺候着范知县上了岸,只能含着眼泪躲开。
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饿得实在受不了,没办法,只能学古时候的两个人:伍子胥在苏州街头吹箫乞讨,韩信靠洗衣老婆婆接济吃饭。
宋金白天在街上乞讨,晚上就躲在古庙里睡觉。还有一点,他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就算落魄到这份上,也还留着三分骨气,不肯跟那些沿街叫花子一样,奴颜婢膝、没皮没脸。讨到东西就吃,讨不到就饿着,经常一顿饱一顿饥。
过了一阵子,宋金渐渐变得面黄肌瘦,再也没有了以前的俊朗模样。正是:好花遭雨红俱褪,芳草经霜绿尽凋。
当时正是深秋时节,秋风阵阵,天气转凉,忽然下起了一场大雨。宋金没吃没穿,在北新关的关王庙里又冷又饿,连门都出不去。这场雨从早上辰时一直下到中午午时才停。宋金把腰带紧了紧,硬着头皮走出庙门,还没走几步,就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他睁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父亲宋敦生前最好的朋友——刘有才,号顺泉。宋金觉得自己这副模样实在没脸见人,不敢跟他相认,只好低着头想躲开。可刘有才早就认出他了,从背后一把拉住他,问道:“你不是宋家的小官人吗?怎么落魄成这个样子?”
宋金忍不住泪流满面,拱手行礼说:“小侄衣衫不整,不敢跟老叔行礼了。”接着就把范知县如何无礼对待自己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刘有才叹了口气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要是愿意在我的船上帮忙,保管你不愁吃穿。”宋金赶紧跪下磕头:“要是能得到老叔收留,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当下刘有才就领着宋金来到河边码头。他先上船,跟妻子徐氏说了宋金的遭遇。徐氏说:“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有什么不好的?”刘有才就站在船头上招呼宋金上船,还从自己身上脱下一件旧布道袍给他穿上,又领着他到后舱拜见了妻子徐氏,女儿宜春也在旁边,两人也见了面。
刘有才对妻子说:“拿饭给宋小官人吃吧。”徐氏说:“饭倒是有,就是已经凉了。”宜春在一旁说:“锅里还有热茶呢。”说着就拿瓦罐舀了一罐滚烫的热茶。徐氏又从橱柜里拿了些腌菜,就着冷饭一起递给宋金:“宋小官人!船上的营生不比家里,你就将就着吃点吧!”
宋金接过饭菜,又看见细雨纷纷扬扬下了起来。刘有才就叫女儿:“后舱有顶旧毡帽,拿出来给宋小官人戴上。”宜春取来旧毡帽一看,帽檐一边已经裂开了。她手很巧,立刻从发髻上拔下针线,把裂开的地方缝好,扔到船篷上,喊道:“拿毡帽去戴吧!”宋金戴上破毡帽,就着热茶吃了冷饭。
刘有才又吩咐他帮忙收拾船上的杂物、打扫船只,自己则上岸去接客人,到晚上才回来。这一夜倒也没什么事。
第二天一早,刘有才起来,看见宋金坐在船头上闲着,心里就琢磨:“新来的人,可不能惯着他。”于是就故意呵斥道:“你小子吃我的饭、穿我的衣,没事的时候就搓搓绳子、打打草索,总有用得上的地方,怎么能坐着偷懒?”宋金连忙答应:“任凭老叔吩咐,我不敢偷懒。”刘有才就拿了一束麻皮给他,让他打绳子。正是: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从那以后,宋金每天从早到晚都小心翼翼,勤勤恳恳干活,一点都不偷懒。加上他写算的本事精通,船上的客货账目都由他管,进进出出分毫不差。就连别的船上有交易,也经常来请他去打算盘、记账,客人们都很敬重他,个个都夸他是个伶俐的好后生。
刘有才夫妇见他勤快可靠,也对他另眼相看,经常给他好吃好穿。在客人面前,还谎称宋金是自己的表侄。宋金也觉得自己终于有了安身之处,日子过得安稳舒心,气色也一天天好了起来,船户们看了都很羡慕。
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就过了两年多。一天,刘有才心里盘算:“我年纪越来越大了,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总得找个好女婿养老。像宋小官这样有本事、相貌又好的,真是千里挑一,打着灯笼都难找。就是不知道老伴心里怎么想?”
当天晚上,刘有才和妻子喝酒,喝到半醉的时候,女儿宜春也在旁边。刘有才指着女儿对妻子说:“宜春年纪也不小了,还没找婆家,这可怎么办啊?”徐氏说:“这是咱们后半辈子的依靠,你怎么还不上心?”刘有才说:“我天天都在琢磨,就是很难找到十全十美的。像咱们船上的宋小官,要才有才、要人有人,这样的好后生,真是太难得了。”徐氏立刻说:“那为什么不把宜春许配给宋小官呢?”
刘有才故意装作犹豫的样子:“你说什么傻话!他无家无业,靠着我们吃饭,手里一分钱都没有,怎么好把女儿嫁给他?”徐氏说:“宋小官是官宦人家的后代,又是你老朋友的儿子。当初他父亲在世的时候,不就有人提过亲吗?你怎么忘了?现在他虽然落魄,但看他一表人才,又会写又会算,招这样的女婿,哪里会辱没门楣?我们老两口以后也有个依靠啊。”刘有才问道:“你主意定了?”徐氏说:“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刘有才心里乐开了花,原来他早就看上宋金了,就怕妻子不同意,他本来就是个怕老婆的人。
当下刘有才就把宋金叫来,当着妻子的面,把女儿宜春许配给了他。宋金一开始还谦让推辞,可看刘有才夫妇一片真心,连一分彩礼都不要,也就只好答应了。刘有才赶紧去找阴阳先生选了个黄道吉日,然后把船开回昆山,先给宋金举行了成人礼,还给他做了一套绸缎衣服,从头到脚都换上新的,打扮起来的宋金,越发英俊潇洒,就算没有曹植那样的八斗之才,相貌也比潘安还要出众几分。
徐氏也给女儿准备了不少嫁妆首饰。吉日一到,刘有才请了两家的亲戚,大摆喜宴,把宋金招赘到船上做了女婿。第二天,亲戚们都来道贺,又接连喝了三天喜酒。宋金成亲之后,和宜春夫妻恩爱,这就不用多说了。从那以后,船上的生意也一天比一天兴旺。
时光飞逝,转眼一年零两个月过去了。宜春怀胎期满,生下一个女儿。宋金夫妻把这个女儿当成心肝宝贝,轮流抱着疼爱。可女儿刚满周岁,就染上了痘疮,请了好多医生都治不好,十二天后就夭折了。
宋金痛失爱女,哭得死去活来,因为过度悲伤,郁结于心,竟然得了痨病。他每天早上发冷、晚上发热,饭量越来越少,身子也一天天消瘦下去,连走路都变得慢吞吞的。
刘有才夫妇一开始还指望他能好起来,到处请医问卜,给他治病。可拖了一年多,宋金的病不但没好,反而越来越重,整个人瘦得皮包骨头,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连算账写字都没力气了。
这下刘有才夫妇后悔得肠子都青了,背地里互相埋怨。当初本来指望招个好女婿养老,现在倒好,摊上这么个不死不活的病秧子,就像一条烂死蛇缠在身上,甩都甩不掉,还耽误了女儿的终身大事,这可怎么办才好?
两人商量了半天,终于定下一条毒计,连女儿宜春都瞒着。他们谎称江西有一批货要运,把船开到了池州五溪一带,停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只见四周孤山孤零零地立着,江水滔滔不绝,岸边全是野草和悬崖,连个人影都没有。
当天吹着微微的逆风,刘有才故意把船舵打歪,让船搁浅在沙滩上,然后叫宋金下船去推船。宋金本来就病得手脚发软,动作迟缓,刘有才就趁机骂道:“你这个痨病鬼!没力气推船,就去岸上砍些柴来烧,省得花钱买!”
宋金心里又羞愧又难受,只好拿起砍柴刀,挣扎着上岸砍柴。刘有才等他一走开,立刻用力把船舵摆正,扬起满帆,顺着江水飞快地开走了。只恨不能早点甩掉这个累赘,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骨肉亲情。
再说宋金上岸后,走进一片茂密的树林。林子里的树虽然多,可他病得连砍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捡些枯枝败叶,割些荆棘,又扯了些枯藤,捆成两大捆。可他实在背不动,就又想了个办法,用一根长藤把两捆柴串在一起,拉着藤头往前走,就像牧童牵牛一样。
走了一会儿,宋金才想起砍柴刀落在原地了,只好又转身回去拿,把刀插进柴捆里,慢慢拖着往岸边走。可等他回到停船的地方,江上早就没了船的影子,只有滚滚江水和远处的沙洲,一眼望不到边。
宋金沿着江边一路往上走,边走边看,始终不见船的踪影。眼看太阳渐渐落山,他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丈人狠心抛弃了。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心里的悲痛难以言说,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得气都喘不过来,最后竟晕倒在地上,过了好半天才醒过来。
宋金醒来后,忽然看见岸边站着一个老和尚,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老和尚用拄杖点着地,问道:“施主,你的同伴呢?这里可不是久留之地啊!”宋金连忙起身行礼,报上自己的姓名,把被丈人刘有才抛弃的事说了一遍,恳求老和尚救他一命。
老和尚说:“贫僧的茅庵就在附近,不如先跟我去住一晚,明天再想办法。”宋金感激涕零,跟着老和尚走了大约一里路,果然看见一间茅庵。老和尚敲石取火,煮了些粥给宋金吃。等他吃饱了,老和尚才问道:“你丈人和你有什么仇怨?能跟我说说吗?”宋金就把自己入赘刘家、女儿夭折、得病被弃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老和尚问道:“你心里怨恨你的丈人吗?”宋金说:“当初我走投无路、沿街乞讨的时候,是他收留了我,还把女儿嫁给我。现在我病重被抛弃,都是我自己命薄,哪里敢怨恨别人?”老和尚称赞道:“听你这么说,真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啊!你的病是因为悲伤过度、情志郁结引起的,不是吃药能治好的,只有清心寡欲、调养心神才能痊愈。你平时有没有读过佛经?”宋金说:“从来没有读过。”
老和尚从袖子里取出一卷经书递给宋金:“这是《金刚般若经》,是我佛的核心经典。贫僧现在教你诵读,你每天读一遍,可以平息杂念,祛病延年,有说不尽的好处。”
原来宋金就是当年陈州娘娘庙前那个老和尚转世,前世就天天念这部经。现在老和尚一点拨,他马上就心领神会,读了一遍就能熟练背诵,这都是前世的缘分未了啊。宋金跟着老和尚打坐,闭上眼睛诵经,不知不觉就到了天亮,还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片荒草坡上,老和尚和茅庵都不见了踪影,只有那本《金刚经》还揣在怀里,翻开就能背诵。宋金心里又惊又奇,赶紧捧起路边的泉水漱口,然后把经书大声诵读了一遍。读完之后,只觉得心里的烦恼杂念全都消失了,病弱的身体也突然变得强健起来。
宋金这才明白,原来是圣僧显灵救了自己,这都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他对着天空磕头,感谢上天和佛祖保佑。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像大海里的浮萍一样,没有落脚的地方。宋金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肚子很快就饿了。他远远望见前面山林里,隐隐约约有户人家,没办法,只能再去乞讨度日。
没想到这一次乞讨,竟然成了他命运的转折点,让他逢凶化吉、苦尽甘来。正是:路逢尽处还开径,水到穷时再发源。
宋金往前走,到了前山一看,根本没有人家,只看见树林里插满了枪刀戈戟。他心里犯嘀咕,还是壮着胆子往前走,最后看到一座破败的土地庙,庙里放着八只大箱子,封得严严实实,上面还用松茅草盖着。宋金心想:“这肯定是强盗藏的赃物,插这些枪刀,就是为了迷惑人的。虽然不知道这些东西的来路,但我取走也没什么妨碍。”他想出一个办法,折了根松树枝插在地上做记号,记下路径,然后一步步走出树林,回到了江边。
也是宋金时来运转,刚好有一艘大船,因为被逆浪冲坏了船舵,停在岸边修理。宋金故意装出慌张的样子,对船上的人说:“我叫钱金,是陕西人,跟着叔父去湖广做生意,路过这里的时候被强盗打劫了。叔父被他们杀了,我谎称是跟班的小仆,又说自己久病缠身,苦苦哀求,才勉强保住性命。强盗派了一个同伙和我一起住在土地庙里看守货物,他自己又去别的地方打劫了。万幸的是,那个同伙昨晚被毒蛇咬死了,我才得以脱身逃到这里,求你们行行好,载我一程吧。”
船上的人听了,不太相信他的话。宋金又说:“土地庙里还有八只大箱子,都是我家的财物,离这里不远。麻烦几位随我上岸,把箱子抬到船上,我愿意送一箱作为谢礼,咱们得赶紧去,万一强盗回来了,不仅箱子拿不到,咱们还会有大麻烦。”这些人都是千里求财的,一听有八箱货物,一个个都乐意去。当时就凑了十六个年轻力壮的人,准备了八副绳索杠棒,跟着宋金往土地庙去。到了庙里一看,果然有八只大箱子,每只都很重,刚好两人抬一箱,凑成八杠。宋金把林子里的枪刀都收起来藏到深草里,八个箱子全都搬上了船,这时船舵也修好了。
船上的人问宋金:“客官,你现在打算去哪里?”宋金说:“我先去南京探亲。”那人又说:“我们的船正要去瓜州,真是顺路。”当即开船,大概走了五十多里路才停下。众人都觉得这个陕西客是个有钱人,就凑钱买了酒肉,给他压惊道贺。第二天刮起了西风,船挂起帆,没几天就到了瓜州停泊。瓜州到南京只有十几里江面,宋金另外叫了一艘渡船,挑了七个最重的箱子搬下去,把剩下的那一只送给船上的众人,兑现了之前的承诺。那些人自己开箱分了财物。
宋金渡到龙江关,找了家客栈住下,叫铁匠照着箱子的锁配了钥匙。打开箱子一看,里面装满了金玉珍宝。原来这些都是那伙强盗多年来抢来的,不是一次从一家抢来的。宋金先把一箱东西拿到集市上卖掉,一下子就得了几千两银子。他怕客栈主人起疑心,就搬到了南京城里住,买了家奴伺候自己,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剩下的六箱,他只挑了些最珍贵的东西留下,其他的全都变卖,总共赚了几万两银子。他就在南京仪凤门内买了一座大宅院,重新修了厅堂园亭,置办了各种高档的日用家具,布置得极其华丽。他还在门前开了家当铺,又买了好几处田庄,有家僮几十房,精明能干的管事就有上千人,身边还养了四个俊俏的小童,随时伺候。整个南京城的人都称他为钱员外,出门坐轿骑马,进门坐拥万贯家财。老话说得好:“环境改变气质,供养改变体质。”宋金如今发了财,身体也养得好,皮肤饱满红润,容光焕发,再也没有了以前那种枯瘦憔悴、穷困潦倒的样子。正是:人逢运至精神爽,月到秋来光彩新。
话分两头,再说刘有才那天把女婿哄上岸后,立刻调转船头,顺着风往下游开去,转眼就走了上百里。老两口心里暗暗高兴。女儿宜春却还蒙在鼓里,以为丈夫还在船上,熬好汤药后,喊他来喝,连叫几声都没人应。她以为宋金在船头睡着了,就想自己去叫,却被母亲一把夺过药碗,狠狠泼进江里,骂道:“那个痨病鬼早就不在了,你还惦记他干什么!”宜春忙问:“他真的不在船上了?在哪里啊?”母亲说:“你爹看他病得越来越重,怕传染给别人,刚才哄他上岸砍柴,趁机把船开走了。”
宜春一把拉住母亲,哭天喊地地叫道:“快把宋郎还给我!”刘有才听见后舱女儿哭,就走过来劝道:“女儿啊,你听我说句实话,女人要是嫁错了人,一辈子都受罪。那个痨病鬼早晚要死,横竖都是要分开的,他跟你根本就没缘分。不如早点了断,免得耽误你的青春。等爹再给你找个好人家,保你后半辈子享福,别再想他了!”宜春哭着说:“爹,你怎么能做这种不仁不义、伤天害理的事!我和宋郎的亲事,本来就是你们二老做主的,既然成了夫妻,就该同生共死,怎么能反悔呢?就算他病重活不长,也该等他善终,怎么忍心把他抛弃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宋郎今天要是为我死了,我绝不独活!爹要是真可怜女儿,就赶紧把船开回去,找回宋郎,免得被别人耻笑!”
刘有才说:“那个痨病鬼发现船不见了,肯定会去别的村子乞讨,找他有什么用?况且咱们顺风顺水,已经走了上百里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宜春见父亲不肯回头,放声大哭,冲到船边就要跳水,幸好母亲手快,一把拉住了她。宜春发誓要死,哭得停不下来。老两口没想到女儿性子这么刚烈,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死死看着她,守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们只好依了女儿,把船掉头往上游开。这时风向水流都不顺,折腾了一整天,连一半的路都没走完,这一路上,宜春哭哭啼啼,谁都没安生。
第三天申时左右,船才开到之前搁浅的地方。宜春亲自上岸找丈夫,只见沙滩上放着两捆乱柴,还有一把砍柴刀,她认得那刀是船上的。看着这捆柴,她知道肯定是宋郎砍的,如今物在人亡,心里更加悲痛,但她还是不肯死心,一定要继续往前找,刘有才只好跟着她一起去。两人走了很久,只看到深山老林,连个人影都没有。刘有才劝她回船,宜春又在船上哭了一夜。第四天一大早,她又要父亲陪她上岸去找,可四周全是荒野,一点线索都没有。宜春只好哭着回到船上,心里想:“这么荒凉的地方,丈夫去哪里乞讨呢?何况他病得走不动路,他把柴刀扔在沙滩上,肯定是投江自尽了。”她大哭一场,又望着江面要跳下去,又被刘有才拦住了。
宜春哭着说:“爹妈生了我的身子,却管不住我的心。女儿横竖是要死的,不如让我早点死,好去见宋郎!”老两口见女儿这么痛苦,心里也很过意不去,就说:“女儿啊,是爹妈不对,一时糊涂做了错事,现在后悔也没用了。你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你要是死了,我们俩也活不成了。你就原谅爹妈这一次,好好活下去。爹这就写几张寻人启事,贴在沿江的市镇里,要是宋郎没死,看到启事,肯定会来和我们相见。要是过了三个月还没消息,就任凭你给丈夫做法事超度,爹出钱,绝不吝惜。”宜春这才止住眼泪,道谢说:“要是能这样,女儿就算死了,也能瞑目了。”
刘有才立刻写了寻人启事,贴在沿江市镇显眼的墙壁上。过了三个月,一点消息都没有。宜春说:“我丈夫肯定是死了。”马上置办了孝衣孝帽,一身重孝打扮,给宋金设了灵位祭奠,请了九个和尚,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她还把自己的簪子耳环都捐出去,给亡夫祈福。刘有才夫妇心疼女儿,什么事都顺着她,这场丧事闹了好几天才消停。可宜春还是每天天不亮就哭,黄昏也哭,邻船的人听到了,没有不感叹的。一些相熟的客人听说了这件事,都为宋小官感到惋惜,也同情宜春的遭遇。宜春整整哭了一年,才慢慢不哭了。
刘有才对妻子说:“女儿这几天不哭了,心里大概也慢慢放下了,正好劝她改嫁,总不能我们俩老人家,守着一个寡妇女儿过一辈子,将来有个急事,谁来照顾我们?”刘妪说:“你说得对,就是怕女儿不肯,得慢慢开导她。”又过了一个多月,到了十二月二十四日,刘有才把船开回昆山过年,在亲戚家喝醉酒后,借着酒劲去劝女儿:“新春快到了,把孝服脱了吧!”宜春说:“给丈夫守孝是一辈子的事,怎么能脱呢?”刘有才瞪着眼说:“什么一辈子的孝!我说让你脱你就脱,我说不许你带,你就不能带!”刘妪见丈夫话说得太重,赶紧打圆场:“就让女儿再穿几天,等除夕夜做碗祭奠的羹饭,撤了灵位,再脱孝服吧!”
宜春见爹妈话不投机,又哭了起来:“你们两口子合起伙来害我丈夫,现在又不许我守孝,无非就是想让我改嫁别人。我怎么能失节,辜负宋郎呢?我宁可穿着孝服死,也绝不脱了孝服活!”刘有才又要发火,被妻子骂了几句,硬推到船舱里睡觉去了。宜春又哭了一夜。到了腊月三十除夕夜,宜春祭奠完丈夫,又哭了一会儿,被母亲劝住了。一家三口一起吃年夜饭,爹妈见女儿一点荤腥酒水都不沾,心里很不高兴,就说:“女儿啊,你不愿意脱孝服就算了,多少吃点荤菜,有什么关系?年轻人别把身子搞垮了。”宜春说:“我就是个苟延残喘的人,连这碗素饭都觉得是多余的,哪里还吃得下荤菜?”刘妪又说:“既然不吃荤,就喝杯素酒,也好解解闷。”宜春说:“就算喝一杯酒,又怎能送到九泉之下的丈夫口中?一想到他,我怎么忍心下咽。”说完,又哀哀地哭起来,连素饭都没吃,就去睡觉了。刘有才夫妇知道女儿意志坚定,从此再也不敢勉强她。后人有诗称赞宜春的贞节:闺中节烈古今传,船女何曾阅简编?誓死不移金石志,《柏舟》端不愧前贤。
话分两头,再说宋金在南京住了一年零八个月,家业置办得十分齐全,他让管家看家,自己带了三千两银子,领着四个家仆、两个小童,雇了一艘航船,径直去昆山找刘有才夫妇。邻居说他们三天前就去仪真了。宋金就用这些银子买了布匹,转到仪真,找了家有名的客栈住下,把货物安顿好。第二天,他去河口找到了刘家的船,远远看见妻子在船尾穿着麻衣素服,知道她还在守节没有改嫁,心里又是感动又是伤感。
宋金回到客栈,对店主王公说:“河边有个穿孝服的船家女子,长得很美,我打听清楚了,她是昆山刘顺泉的女儿。我妻子去世快两年了,想娶这个女子做继室。”说着从袖子里拿出十两银子,递给王公:“这点薄礼,权当酒钱,麻烦老人家帮我做个媒人。事成之后,我一定重重谢你。要是谈彩礼,就算花一千两银子,我也不吝惜。”王公接过银子很高兴,直接去船上把刘有才请到一家酒馆,摆了丰盛的酒菜招待他,请刘有才坐上座。
刘有才大惊道:“我就是个撑船的,怎么敢劳烦你这么客气?肯定有事吧。”王公说:“先喝三杯酒,我再跟你说。”刘有才心里更疑惑了:“你要是不说明白,我可不敢坐。”王公这才说:“我店里住了个陕西来的钱员外,家财万贯,妻子去世快两年了,仰慕你女儿的美貌,想娶她做继室,愿意出一千两银子的聘礼,特地托我来做媒,希望你不要拒绝。”刘有才说:“我女儿要是能嫁个富贵人家,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只是我女儿守节的心意很坚定,一提到改嫁,就要寻死觅活。这门亲事我不敢答应,你的好意我也心领了。”说完就要起身走。王公一把拉住他:“这酒席也是钱员外出钱让我安排的,都已经准备好了,不吃就浪费了。就算亲事不成,也没什么关系。”刘有才只好坐下。
喝酒的时候,王公又说:“钱员外是真心实意想要求亲,希望你回去之后,慢慢跟女儿商量。”刘有才被女儿几次跳水吓得够呛,只是一个劲摇头,一点松口的意思都没有。酒席散了,两人各自回去。王公回到客栈,把刘有才的话告诉了宋金。宋金这才知道妻子守节的意志有多坚定,就对王公说:“亲事不成就算了,我想雇他的船运货去上游卖掉,这个他总不会不答应吧?”王公说:“天下的船本来就是载天下人的客,这还用说,肯定答应。”王公马上跟刘有才说了雇船的事,刘有才果然同意了。
宋金吩咐家童先把铺盖行李搬到船上,货物先放在岸上,明天再运也不迟。他自己穿着锦衣貂帽,两个小童穿着绿色的绒布长衫,手里拿着熏炉和如意跟在身后。刘有才夫妇以为他就是陕西来的钱员外,根本没认出来。但夫妻之间的感情,终究和别人不一样。宜春在船尾偷偷看他,虽然不敢确定就是丈夫,但心里暗暗吃惊:“这人跟宋郎长得有七八分像。”
只见这位钱员外刚上船,就对船尾说:“我肚子饿了,要吃饭,要是饭凉了,就泡点热茶淘着吃。”宜春听了,心里就更怀疑了。钱员外又呵斥身边的小童:“你们吃我的饭、穿我的衣,没事的时候就搓搓绳子、打打草索,总有用得上的时候,别闲着!”这几句话,分明就是当年宋金刚上船时,刘有才吩咐他的话。宜春听得清清楚楚,疑心更重了。
过了一会儿,刘有才亲自端茶送给钱员外,员外说:“你船尾有一顶破毡帽,借我用一下。”刘有才脑子迟钝,一点都没多想,直接去跟女儿要那顶破毡帽。宜春把毡帽递给父亲,嘴里轻轻念了四句诗:“毡笠虽然破,经奴手自缝;因思戴笠者,无复旧时容。”钱员外听到船尾有人吟诗,心里暗暗明白了,接过毡帽,也念了四句诗:“仙凡已换骨,故乡人不识,虽则锦衣还,难忘旧毡笠。”
当天晚上,宜春对爹妈说:“船舱里的钱员外,我怀疑就是宋郎。不然他怎么知道我们船上有破毡帽?而且他的相貌和宋郎很像,说话也可疑,你们可以仔细问问他。”刘有才大笑道:“傻女儿!那个宋家的痨病鬼,现在恐怕早就骨头都烂没了。就算当年没死,也不过是在他乡乞讨,怎么可能变得这么富贵?”刘妪也说:“你当初怪我们劝你脱孝改嫁,动不动就跳水寻死,现在看到人家有钱,就想认他当丈夫,要是人家不认你,你丢不丢人?”宜春满脸羞愧,不敢再说话了。
刘有才把妻子拉到一边说:“你别这么说,姻缘这回事,说不定都是天意。前天王店主请我去酒馆喝酒,说那个钱员外愿意出一千两银子聘礼,娶我们女儿做继室。我因为女儿性子倔,没敢答应。现在难得女儿自己动心了,不如就顺水推舟,把女儿嫁给他,咱们后半辈子也能跟着享福。”刘妪说:“你说得对。钱员外特意雇我们的船,说不定就是这个意思。你明天可以试探试探他。”刘有才说:“我自有办法。”
第二天一早,钱员外起床梳洗完毕,手里拿着那顶破毡帽,在船头上翻来覆去地把玩。刘有才开口问道:“员外,你看这顶破毡帽干什么?”员外说:“我喜欢这上面的缝补的地方,这针线活儿,肯定是心灵手巧的人做的。”刘有才说:“这是我女儿缝的,哪里有什么妙处。前天王店主传你的话,说你想娶我女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钱员外故意问道:“他跟你说了什么?”刘有才说:“他说你妻子去世快两年了,一直没再娶,想娶我女儿做继室。”员外说:“那你愿意吗?”刘有才说:“我当然求之不得,只是我女儿守节的心意太坚定,发誓不再改嫁,所以我不敢轻易答应。”员外又问:“你女婿是怎么死的?”刘有才说:“小婿不幸得了痨病,那年他上岸砍柴没回来,我一时糊涂,把船开走了。后来我贴了三个月的寻人启事,一点消息都没有,多半是投江淹死了。”
员外说:“你的女婿根本没死,他遇到了一位高人,病全好了,还发了大财。你要是想见女婿,就把女儿叫出来吧。”这时宜春正在旁边偷听,一听这话,立刻哭了起来,骂道:“薄情寡义的钱郎!我为你守了两年孝,吃了那么多苦,你今天还不肯说实话,你到底想怎么样?”宋金也流下眼泪,说:“我的妻子!快来和我相见!”夫妻二人抱头痛哭。
刘有才说:“老婆子,这下看明白了,他哪里是什么钱员外,就是咱们的女婿啊!我们赶紧去赔罪。”刘有才夫妇走进船舱,不停地给宋金行礼道歉。宋金说:“丈人丈母,不用这么客气,只是以后小婿要是再生病,可别再把我扔下不管了。”老两口羞得满脸通红。宜春马上脱下孝服,把宋金的灵位扔进江里。宋金叫随身的童仆过来给主母磕头。
刘有才夫妇杀鸡摆酒,款待女婿,既是接风洗尘,也是庆贺团圆。入席之后,刘有才说起女儿自从宋金“死”后,就再也不吃荤腥、不沾酒水的事。宋金听了,心酸得掉下眼泪,亲自给妻子斟酒,劝她开始吃荤。又对老两口说:“当初你们故意把我扔下船,想置我于死地,本来我应该和你们恩断义绝,不该再认你们。今天勉强喝你们这杯酒,全都是看在女儿的面子上。”宜春说:“要不是当初你被抛弃,怎么会有今天的发迹?何况爹妈以前也有对我们好的时候,以后你就多记着他们的恩情,别再记恨那些怨仇了。”
宋金说:“我听贤妻的话。我已经在南京安了家,田地家产都很富足,你们二老就别再撑船了,跟我去南京,一起享福,好不好?”刘有才夫妇再三道谢。当天晚上,一家人其乐融融,无话不谈。第二天,店主王公听说了这件事,特地登船祝贺,又在一起喝了一天酒。宋金留下三个家童在王公店里处理卖布的账目,自己开船先回南京的大宅院,住了三天后,又带着妻子回昆山老家扫墓,祭奠去世的亲人。家乡的宗族亲戚,都送了丰厚的礼物。
这时,当年的范知县已经罢官在家,听说宋金发迹还乡,怕在街上碰到没面子,躲到乡下,一个多月都不敢进城。宋金办完了老家的事,重新回到南京,全家老少安享富贵。
再说宜春看到宋金每天早上都要去佛堂拜佛诵经,就问他原因。宋金把当年遇到老和尚,得到《金刚经》,靠着诵经治好病、延年益寿的事说了一遍。宜春也动了心,让丈夫教自己诵经,夫妻俩一起诵读,直到年老都没间断。后来两人都活到了九十多岁,无病而终。他们的子孙成了南京的富贵人家,还有人考中科举,入朝做官。
后人评论这件事说: 刘老儿为善不终,宋小官因祸得福。《金刚经》消除灾难,破毡笠团圆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