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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二月的风,带着冬的余威和隐约的潮意,在平阔的邓地上空凛冽穿梭。这风不是柔和的拂动,而是带着蛮横的野性,刮卷得临时设立的营帐猎猎作响,几乎要将支撑的杉木支柱连根拔起。旷野空旷得惊人,除了几簇零落矮树在风中战栗,便是齐膝荒草翻滚的枯黄波涛,一眼望去,孤寂直抵灰沉沉的天际。两顶孤零零、覆以厚实牛皮的巨大帐篷醒目矗立其间,正是蔡侯与郑伯会盟之处。几名执戟武士挺立于帐外,肩抵着卷地而来的刺骨寒风,竭力绷直身躯、岿然不动,然而他们身上褪了色的绯红衣袍,却被狂风粗暴地撕扯、拍打,连同额前帽缨狂舞不止,透着一股无声的惶然。兵卒们呼出的白气瞬间被狂风吹散,鼻尖、面颊冻得通红麻木。

帐内泥炉燃着上好的白炭,却怎么也烘不透这旷野深处渗骨的寒意,更驱不散沉甸甸压在人心头的那股凝滞之气。空气中弥漫着新宰牺牲的血腥气和温过黍酒的淡淡醇香,混合着潮湿牛皮和泥土的气息。青铜酒爵被搁在髹漆的案几上许久,酒汁冰凉。侍从们无声地侍立在阴影里,垂手屏息,生怕惊扰了两位国君沉重的思虑。

炭火映照中,蔡侯面如金纸。他年岁并不很大,鬓角却已染上灰白,面容被忧虑啃噬得轮廓越发深刻,眉头此刻深深拧结成一团。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璜冰凉的凸起纹路,指尖冰凉。沉默太久,他终是端起面前那盏早已失温的青铜爵杯,凑到唇边,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才发声,声音干涩得仿佛砂纸摩擦:

“郑公,北风甚急啊。”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厚厚的帐幕,投向遥远的南方,叹息如秋叶飘落,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力感,“今日你我二君,抛却尊荣仪仗,轻车简从,会盟于此蛮荒邓地,皆因万不得已……”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几乎被炭火爆裂声吞没,随即又陡然提起,带着一丝尖锐的恐惧,“皆因那南方的恶兽!楚人!其北进之势,日炽难当。去岁伐申,前岁攻吕,再前岁克绞……如飓风席卷,马蹄所向,中原小邦无不觳觫难眠,夜半枕戈待旦!”

他手指猛地捏紧冰凉的青铜爵壁,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那冰冷的触感似乎正顺着他指尖钻入心脾,与心中那份对未知庞然大物的恐惧交织在一起。“邓地空旷,远避邦国都邑……然越是空旷,心头的寒意就越深。”蔡侯的声音颤抖着,“总觉……那些披发纹身、以蛇鸟为图腾的楚人蛮骑,他们的眼睛或许早已藏匿于这荒原的草莽之中,如同毒蜥蜴潜伏,窥视着你我今日的营帐,窥视着你我的一言一行,一字一句……他们的探子,恐怕已悄然翻过了桐柏山!”

郑伯端坐相对。他须发已然斑驳如雪,却腰背挺直如宗庙的巨柱,厚重的朝服更衬出几分老迈躯体内硬挺的风骨。国事艰危也未能压弯他身上最后那缕属于霸主后裔的尊严。他轻捻颌下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白长须,目光深邃,越过眼前摇曳的炭火与飘渺的青烟,投向被厚重帷幕遮蔽的帐门外,投向那枯草翻滚、风声凄厉的广袤旷野。他的眼神中映着旷野的空茫,似穿透了距离与时间,看到了那滚滚南来的、裹挟着丛林瘴气的楚国阴云。他唇角扯动,露出一丝混杂了无尽苦涩与孤注一掷般决绝的微弱笑意:

“蔡侯洞察秋毫,所虑极是。”郑伯的声音缓慢而低沉,却如磐石坠地,字字清晰可闻,“我郑国新郑城离楚境看似千里之遥,尚有汉水之隔、方城之险。然楚国大旗之招展,已非往日可比。它如南天涌来的瘴云,日甚一日地遮蔽青空!其所裹挟的戾气与无可阻挡的野心,早已越过了桐柏山的关隘,渡过了湍急的汉水,直扑我中原腹心!”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对抗那无形的重压,声音渐转沉重,沉甸甸地压在帐内每个人的心头,“楚君若敖、蚡冒,尚能依荆楚旧制。而今熊通继位……此人身上流的血,天生带毒!他那双眼睛盯着的,何止是你我小邦?是中原沃土,是那洛邑之上、象征王命的九只大鼎!”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今日你我二国,在这莽荒之地相盟,不为歃血争雄,不为猎鹿饮宴,唯为一事:只求在那楚祸悬颅之日,你我悬心吊胆之间,尚有一手可互相挽力,尚有一言可互通声息!那楚,便似这无垠荒野里潜行无声的庞然猛兽,蛰伏、窥伺、伺机待发!我等小邦虽渺小如草芥蝼蚁,亦该竭力睁大双眼,嗅闻风向,知晓……”他目光陡然锐利如剑,刺向蔡侯惊恐的瞳孔,“知晓它下一个要撕裂、碾碎的猎物,会是谁!是你蔡国?还是我郑国?抑或是……它要撕开一个豁口,将我们一并吞没!”

“正是此意!正是此意啊!”蔡侯像是被戳中了心底最深的恐惧,眼神骤然一跳,身体几乎前倾。炉火剧烈跳跃,光影在他脸上明暗不定。他猛地一口饮尽杯中残余的冷酒,冰冷的液体激得喉管一阵剧烈痉挛,又紧跟着深深吸了几大口凉气,仿佛被记忆中某种景象狠狠扼住咽喉。“犹记去岁深秋,探马急报!楚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奇兵奔袭息国边境!其情形……其情景……”他倏地放下酒杯,双手用力张开在面前急促比划着,如同要驱散眼前重现的恐怖图景,嗓音尖利起来:“简直如噩梦再临!息城墙垣固若金汤又如何?楚兵攻城之刻……黑压压的士卒,自密林山坳中源源不断涌出,那阵势……汹涌如浊浪滔天的洪水啊!还有!还有那些楚地特有的骕骦战马!它们毛色深赤,骨粗蹄大,比我们中原的骐骥高出整整一肩有余!战马嘶鸣之声震耳欲裂,比滚雷更令人心胆俱碎!它们狂野地冲锋,踏起的漫天尘烟遮天蔽日,那震天动地的蹄声,密如鼓点,沉重如地牛翻身,踩踏大地发出沉闷的轰鸣……简直像天倾地陷!”他双手抱头,话语中带着濒死般的恐惧和颤抖,“更可怕的是那些不似人声的呼啸!楚兵口中发出的古怪呐喊,混杂着刺耳的竹哨铜铙之声!战鼓擂动之声如裂帛贯耳,直欲敲碎人心腑……箭矢!数不清的箭矢密集如飞蝗毒蜂,瞬间就能遮蔽天空!息都之坚固,竟只在……只在朝夕之间便宣告城陷!宫室付之一炬,公族仓皇北逃……”他眼神涣散,脸上是劫后余生的恐惧与兔死狐悲的绝望,“就在你我两国的夹缝之地!就在蔡水上游啊!”

帐内气氛骤然沉入冰窖,连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消隐了,唯有帐外北风如厉鬼哭嚎般撕裂着空气,将帐幕拉扯得疯狂颤抖。死一般的沉寂压得人喘不过气。郑伯的神情彻底凝肃下来,如同庙堂古鼎覆上一层经年不化的寒霜。他缓缓起身,高大的身躯在帐内投下长长的阴影。他一步步走向帐门,沉重的步履在厚毡上留下沉闷的声响。厚重的帷幕被他苍老的手卷开一道缝隙。

“呼——!”外面咆哮的北风如同无数利刃瞬间贯入,撕扯着帐篷内的一切温暖和凝重。冷风带着碎草、尘土和冰冷的雪屑狠狠地扑打在脸上。青铜灯树上十余盏灯烛火焰剧烈地摇摆、扭动、扑闪着,几近熄灭!侍从慌忙上前欲挡风,被郑伯抬手制止。他任凭这凛冽如刀的厉风狠狠地扑打自己布满皱纹、饱经风霜的苍老面容。乱发狂舞,银须飘拂。他眯着眼,逆着风望向那片被狂风吹伏的、广袤而死寂的原野,目光仿佛穿透了遥远的山川河流,看到了丹水之阳那个正在磨砺爪牙的新生霸主。良久,他低沉嘶哑的声音,才一字一字,如同古战场上埋在地下的沉雷般响起:

“若其……若其锋芒所指,北叩中原……纵使周天子尚在雒邑,纵使九鼎尚陈于宗庙……”他微微一顿,喉头滚动,吐出的话语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彻骨的寒意,“那已然摇摇欲坠的王命,那早已斑驳朽坏的九鼎重器,又如何镇得住这楚地新铸的万钧长戈!如何缚得住这头……欲出深林、渴饮江河的蛮荒巨鳄?”

炉火猛地窜高,火舌舔舐空气,又骤然低沉下去,光影在二人脸上剧烈地跳跃、变幻,宛如战场上瞬息万变、命悬一线的飘摇命运。空气凝滞,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的阻力。寒意并非仅仅来自帐外旷野的凛冽朔风,更深埋于内心深处,对南方那片被原始密林与滚烫温泉笼罩、崇尚巫蛊与血祭、力量野蛮生长的荆楚之地的未知恐惧。那两顶孤零零矗立于枯草寒风中的大帐,在这无边的原野上恰如两枚瑟瑟发抖、随时可能被巨掌拂去的小小落单棋子。而此时,更南方的楚地深处,密林掩映的丹阳城内,一只冰冷、贪婪、燃烧着野望的眼瞳正悄然睁开,无声的狞笑如同剧毒的瘴气,正从莽莽群山中弥漫开来,无声地浸染着中原北国的明媚天空。

初春的汉水东岸,寒意并未真正退去。山林间残雪如污浊的布帛碎片,挂在枝头、点缀于阴暗的林下。连日雨雪使地面泥泞不堪,泥浆混合着融化的雪水和腐烂的落叶,深可及踝。楚军庞大的营盘就驻扎在这片名为“瑕”的山间缓谷之中。山谷两侧陡峭的山林如同沉默的巨人,俯瞰着下方这片蒸腾着兵戈气息的热土。马蹄印、战车辙痕与兵卒杂乱的足迹深深浅浅,冻结成冰泥的沟壑,又被新落下的、轻如柳絮的细雪悄然覆盖。

营盘中央高地上,临时搭建的王帐被巨大的牛油火把环绕,即便在白昼也燃烧着驱散寒气和黑暗。王帐内,青铜燎炉炭火正炽,上好的栎木炭烧得通体透红,不时迸出几点金红的星子,溅落在光滑的硬泥地上瞬间熄灭,升起丝丝刺鼻的青烟。这暖意却无法完全融化端坐主位那人的冷硬——熊通一身紧束的青铜重札甲,甲片被打磨得边缘锋利如刃,在炉火的跳跃中闪烁着凛凛寒光,如同他此刻鹰隼般的眼神。他年轻的脸庞线条如刀削斧凿,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颚绷出一条坚毅的弧线,天生的威仪与杀气无需言语便已压得帐内诸将气息凝滞。

斗伯比立于案前下首。这位楚国老臣两鬓斑白,身形清瘦,面庞如古铜雕刻,沟壑深布,一双眼眸却沉静如寒潭渊水,蕴藏着洞察世事的锋芒与岁月的智慧。他没有披甲,只着一袭深色的葛布常服,愈发显出稳重。他目光落在熊通那身锐气逼人的甲胄上,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峰,随即沉声道:“大王引军压境,虎踞于随国卧榻之侧,却又屯兵于此瑕地,按甲不动,更明派薳章大夫入城求‘和’……”他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打磨青铜器般的冷静与锋利,“此计甚妙。汉水东畔诸小邦,息、郧、贰、轸之流,虽国小力微,却素惧楚威如虎。我军此番南下,若锋芒毕露,兵锋越是炽盛狂猛,反倒越易将他们如同惊弓之鸟般死死箍在一处,戮力同心以抗强楚。此犹如深冬坚冰,越加捶打,其体愈坚,冰层愈厚,难以猝然破裂分而击之。” 他目光深邃,转向王帐厚重的牛皮帘幕之外,那里隐约可见远方随国都城灰白色、在雾霭中若隐若现的城垣轮廓线,话语中的力量仿佛能穿透数十里的距离,“随国,如今便是这汉东最大也最硬的那一块磐石。若此石崩裂,余者自溃。关键之处,在于须令随国自高自大,傲视它邦,使其以为我楚力未足以鲸吞他国,更无意将其逼入绝境。只需他自行割裂与小国的信任纽带……”斗伯比声音渐如毒蛇吐信般低沉阴柔,“便是大利于我。而我观随国朝堂,那位少师,或可为我撬动这块巨石的支点。”

侍立在熊通侧后方的熊率且比,原本垂手静立,眼观鼻鼻观心,此刻浓密微蹙的眉头猛地一紧,低垂的眼皮骤然掀开,两道锐利如电的目光直接刺向斗伯比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庞。“太傅谋国之策,思虑深远,熊率拜服。只是……”他身材魁梧,此刻抱拳启奏,声音洪亮却极力压抑着忧虑,在炉火的噼啪声中格外清晰,“藏锋示弱之计自是精妙绝伦。可随国并非无眼无脑!其国中那位大夫季梁,沉稳多智,慧眼如炬,有古贤遗风,其智计筹谋,素有耳闻,如潜伏于草丛之蛇,隐而不发,其行踪难辨。太傅此策,大王若将精兵强将尽数隐于林莽,只留老弱疲敝之卒于营盘之中,让随人窥见……这般破绽百出的‘虚弱’,只怕……瞒不过季梁那一双洞若观火的老眼!” 他眼神焦灼地掠过熊通如磐石般的侧脸,又落回斗伯比脸上,“一旦被季梁识破此诈,其必劝谏随侯,紧闭城门,深沟高垒,甚至联合诸邦。那时我军顿兵坚城之下,锐气挫尽,粮秣渐耗……我等岂非弄巧成拙,空耗国力?”话语中的担忧显而易见。

熊通一直没有动作,如同凝固的铜像。听得熊率之言,他才微微扬起下颌。青铜盔顶赤色的缨络随着这细微动作轻轻摇曳,金属丝线与甲片发出极轻微却令人心悸的金石摩擦之音。他并未立刻作答,反而伸出带着皮质护腕的右手,指腹带着剑茧,缓慢而用力地抚过面前案几上一个冰冷的铜爵盏盏壁——那盏壁上用粗犷狞厉的线条铸造着古老的饕餮纹,双目凸瞪,利齿森然。他的指腹感受着那冰凉坚硬、似乎随时要吞噬一切的古老气息,眼底掠过一丝野兽般的精光,沉声应道:“季梁?确非凡物,识人之明,洞若观火。”他嘴角扯动一丝冷峭的弧度,像是在赞许一个厉害的对手。但那目光随即又变得深长锐利,越过王帐,穿透虚空,如淬毒的箭矢死死锁定了数十里外那座城郭的核心,“可你看那随侯派来与我‘议和’的,却是何人?”熊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刻毒快意,仿佛已看到了棋局中最关键的那枚棋子被动摇,“随国少师!此人位列上卿,执掌礼乐,位尊而权重,志得意满,心气早已被阿谀与权势填塞肿胀,飘飘然不知天高地厚!其目之所见,唯有国君恩宠;其耳之所闻,尽是颂扬声名。他早已不是明断秋毫的重臣,而是随侯枕侧吹嘘拍马、投其所好的一条百鸣之舌!”他眼神锐利如锥,钉住熊率且比的眼睛:“对付这样一条被甜言蜜语塞满了脑子的舌头,无需刀剑,只需蜜糖!他眼中所见,便是我军经冬疲敝的‘羸弱’;他鼻中所嗅,便是我营中马粪堆积的‘混乱’;他心中所感,自然就是楚军不过‘外强中干’!只要他得意洋洋地打道回府,他口中吹出的风,就能灌满随侯那颗摇摆不定、渴望小功、惧怕大难的耳朵!使他只闻我‘弱’,不识我‘藏’!至于季梁?”

熊通猛地站起身,青铜甲片摩擦碰撞,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铿锵锐响!一股森然霸气扑面而出。“再明亮的灯烛,能照亮十步之外!能窥见营中士卒的疲惫与否!却未必能照亮得了自家君王近在咫尺、早已被甜言蜜语塞住的耳朵!更未必驱得散君王身边早已弥漫的……愚昧迷雾!”他话语如重锤落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斗伯比深灰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熊率且比张了张嘴,终是喟然一叹,将犹疑的话咽回腹中。帐内短暂的沉寂,唯有燎炉内碳火爆裂的细微噼啪声。

“传令!”熊通声音陡然响起,如刀剑出鞘,决绝锐利,“各军听令!撤去旌旗!精甲入库!移精锐入两翼林壑匿形!营中只留步卒,选疲弱老病者!行动要快!要不动声色!违令者——斩!”

语调笃定,斩钉截铁,如山岳不可动摇!

营盘的气氛瞬间因这条隐秘而严厉的军令变得凝肃紧张,如同拉满的弓弦。沉重的脚步声在泥泞中快速穿梭,传达着这不容置疑的王命。披挂整齐、身如铁塔、铜甲映日生辉的精锐步卒被一队队悄无声息地带离敞亮的营盘空地,迅速分散、消隐于两翼茂密幽深的山林沟壑之中,浓密的灌木和藤蔓很快吞噬了他们的踪迹。存放精良兵器、攻城器械的巨大皮帐篷被拉下厚重的帷幕,严严实实地遮挡住里面堆积如山、泛着幽冷光泽的青铜戈矛、长戟箭矢。几面最为巨大的、纹绣着狰狞黑熊图腾和展翅九头鸟的帅旗、军旗,被神情肃穆的旗手从高耸的旗杆上悄然卸下,仔细卷好收藏,只留下一些尺寸稍小、图案驳杂或褪色、看上去不过是普通旅帅所用的杂色小旗,在营盘边缘和简陋辕门处无精打采地垂悬着,被寒风吹得卷起边角,显得格外落寞凄凉。

新换上来的兵卒,多是些真正的瘦弱疲敝之辈或是刻意装扮出的“病态”。他们佝偻着背脊,衣衫陈旧沾满泥点草屑甚至污渍,有的懒洋洋地倚靠着营中歪斜的简陋木栅栏,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或三三两两聚在几处刚生起不久的、冒着呛人青烟的低矮篝火旁,笨拙地烘烤他们湿透磨破的破烂草鞋,不时发出几声无力的咳嗽,一副麻木百无聊赖的模样。空地上,几个看上去力气最小的瘦弱士卒被安排劈柴,抡起的斧头无力,“哆——哆——”地劈砍几下粗大的原木,便停下来呼呼喘气,汗水混合着泥痕在颈上流淌。另一些人则慢吞吞地、步履蹒跚地抬着一些未干的粗糙草料杆子,慢腾腾挪动。更有甚者,几个像是老兵油子的兵卒故意聚在一处背风角落,拄着长矛或环首刀鞘打着长长的哈欠,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刻意的哄笑或是懒散的咒骂。整个瑕地楚军大营,不多时便被一种刻意营造的、弥漫四周的散漫松懈、士气低迷、甚至不堪一击的疲惫氛围严严实实地笼罩起来。原先那杀气腾腾、壁垒森严的景象荡然无存,仿佛一支经历了漫长寒冬、辎重尽失、补给断绝、几乎溃散的疲惫之旅。

熊通一身普通裨将的装束,头上未戴王胄,只系着普通的战巾,腰间佩着一柄毫不起眼的短剑,混在辕门附近看护的军士阴影里。他冷眼看着眼前这副由他精心导演、活灵活现的“颓败”景象,薄冷的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狩猎者静待猎物落入陷阱的满意弧度。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寒光收敛,仅剩下一片猎鹰审视草甸上肥兔般的专注与无情。

次日,辰时刚过。

天际灰蒙,寒雾未散。远处的山道上,一阵细密的烟尘率先扬起,如同不安分的尾巴。

烟尘渐近,散开处,显出一辆轩昂的随国宫廷仪仗马车。四匹膘肥体壮的黑色骏马披着缀有青色贝饰的华丽马具,铜铃叮当作响。车前车后,各四名全身皮甲、持青铜长戟的剽悍随国武士护卫左右,神情警惕。

正是少师的车驾。其车缓缓驶近楚军辕门,马蹄踏在泥泞土地上发出沉重响声,车轮辘辘,带着一种审视、巡视般的高傲姿态。

终于,车驾在辕门丈许外停下。车帘被侍从恭敬掀起。

少师,一身崭新的玄纁二色锦织深衣,腰间悬着美玉组绶,冠上玄玉熠熠生辉,在略显昏暗的天光下依然流光溢彩。他在两名侍从搀扶下,步履徐缓而稳重地踏下车阶。

脚刚落地,他的目光便如鹰隼般扫向楚军营盘深处。当营中那副疲沓散乱、毫无章法的景象尽收眼底时——那些无精打采的士卒,那些被风撕扯的杂色破旗,泥泞不堪的营地,散乱的杂物,几处歪斜的草料堆,角落里歪倒的空木车……他脸上那份临行前随侯殷殷叮嘱带来的谨慎小心与凝重,瞬间被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冲淡。

一丝清晰无比、难以抑制的鄙夷之色,如同爬虫般迅速攀上了他的眼角眉梢,刻薄而锐利。他甚至微微扬起了线条优美的下颌,露出了保养良好的白皙脖颈喉结,仿佛要避开这营盘中弥漫着的、混杂着马粪汗臭和湿泥气息的浑浊空气,显示自己的不屑与清高。那份矜持的优越感,几乎化为实质环绕其身。

熊通心头雪亮,面上却迅速堆起近乎谦卑的热情笑容,大步流星地迎上前去。他一身半旧皮甲与战袍故意沾了些泥点,笑容热络得近乎夸张:

“少师屈尊纡贵,远来涉足鄙营寒地!路途劳顿,辛苦辛苦!敝军草创,粮秣不济,营盘杂乱无状,让上国贵卿见笑了!还望海涵恕罪!”说罢,竟躬身作了一个武将简礼。

少师这才将目光缓缓移向近在咫尺的熊通。鼻翼不易察觉地轻轻翕动了两下,似乎真的在仔细嗅闻熊通身上是否也沾染了这种“败军”的气息。他那双被精心修饰过的细长眼睛里,那份极力掩饰的轻蔑终于浮上表面。他缓缓抬起带着玉扳指的手,抚平锦袍袖口上被风吹起的一丝微不足道的细微皱褶,声音刻意拖长放缓,带着无可挑剔却冰冷彻骨的礼数,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滚落:

“楚王……多礼了。”他略作停顿,目光再次投向那些倚在栅栏上、懒洋洋晒太阳、如同散沙的楚卒,嘴角勾起一个混合着讥诮与怜悯的微妙弧度,缓缓续道:

“贵军长途跋涉,风雪经年,果然风尘仆仆,颇见……艰辛啊。”最后两个字,被他咬得很轻,却像蘸了剧毒的钢针。

随国深宫。

书房的雕花楠木长窗紧闭,隔绝了外界刺骨的夜风和黯淡的星光。厚重的玄墨色帷幕层层落下,将室内包裹得如同密封的青铜壶,一丝光线也难以渗出。唯有那高大的青铜蟠螭连枝灯树伫立在书房角落,十余支牛油巨烛燃烧正旺,将跳跃的橘红色光芒猛烈地泼洒向四周。这异常的光亮将少师那手舞足蹈、唾沫横飞的身影映照得格外庞大、扭曲、膨胀,如同挣扎的巨大鬼影,在雕刻着瑞兽祥云的精美梁柱与绘有朝觐图景的彩绘壁面上投下剧烈摇摆、肆意舞动的恐怖阴影。

他刚从楚营归来,仿佛身上还沾染着楚营的尘埃与“失败”的气息,却全然不顾自己锦袍上沾着的点点泥渍。他眉飞色舞,双目因激动而赤红放光,双手急促地挥舞着,仿佛要将一种狂热传染出去。语速快如连珠炮击,每一句话都带着难以抑制的亢奋,仿佛已将那支“外强中干”的楚军彻底剥光了伪装,踩在了脚下:

“……殿下!臣亲临楚营!所见所闻,触目惊心!那绝非传言!其器械陈旧,布满锈迹与尘泥,士卒甲胄更是多有破损,绳索朽坏,散乱不堪!其营中步卒衣袍褴褛,沾满泥污,许多人连蔽体的冬衣都没有,只裹着破麻片!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上,写满畏缩与数不清的疲惫!甚至有人露出手臂上冻疮流脓的溃烂皮肉!更有甚者,臣亲眼目睹!”

少师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身体几乎扑到随侯的案几前,声音因为极度确信而变得尖锐刺耳,回荡在密闭的空间里:“就在营门处!那几个所谓的辎重夫!抬着几捆干草!其中一人竟至踉跄摔倒!连人带草滚入泥泞之中!旁边的楚卒竟无人帮手,只顾发出嘲讽的哄笑!如此散漫懈怠、不堪一击之态,比难民流寇尤甚!这难道是威震南国的雄师吗?!”他激动得嘴唇都在颤抖,猛地挥袖一拂,仿佛要将眼前的假想敌彻底拂开,声音陡然拔高到几近嘶哑,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狂喜:

“此乃天赐良机于我随国!是楚国国运逆转、气数将尽的征兆!是神明眷顾我随国的明证!殿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臣斗胆以为,当机立断,万不能犹豫!立即点起城中精兵,甲胄齐整,戈矛生辉!趁其营盘散乱无备,士气低迷至极点!雷霆万钧出击!衔枚疾走,直插瑕地!”他双手用力下劈,做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动作,“击鼓进军!杀声震天!臣敢断定,楚军胆魄已寒,只消我随军兵锋所至,必然丢盔弃甲,自相践踏!作鸟兽散矣!此一战,定能生擒熊通小儿,一举洗刷汉东数十年积弱之名!成就不世之功!”他的声音在密闭的书房内嗡嗡回响,带着一种自我催眠、过度膨胀到极致的狂热自信,像一个急于博取赏赐的狂信之徒。

季梁端坐在随侯右下手位置,原本如古井般的沉稳面色,随着少师这令人头皮发麻的描述,骤然绷紧!皱纹深刻如刀刻的面颊肌肉在烛光下微微抽搐,眉峰紧紧锁在一起,形成两道深不见底的沟壑。他如老松盘踞,身形却无声地挺直。楚军疲态如此刻意!熊通此等枭雄,岂是坐以待毙、毫无防备之人?示弱至此,简直是张开怀抱,邀请他人赴死!此乃……此乃请君入瓮的绝杀之局!

“殿下!!!”季梁猛然起身!宽大的皂色袍袖如同黑云般卷过猛烈跳动的灯影!苍老的身躯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威压!沉静的声音如同投石入湖,瞬间炸裂了少师的呓语:“万万不可!”声音不大,却带着山岳倾颓般的巨大压力!瞬间冻结了书房内涌动的狂躁空气!“楚兵素来以彪悍骁勇闻名于世!熊通枭毒之名绝非浪得!其新王初立,锐气方张!此番‘羸弱’形态,岂是无力,分明是精心布置的诱敌毒饵!狡诈陷阱!我军若为小利所诱,轻信其‘软弱’,贸然开城追击……”他猛回头,目光如两柄寒光闪闪的钢锥,死死刺入随侯已被狂热冲昏的眼中,直指要害深处:

“待到我军精锐尽出,主力远离坚城!其早早埋伏于两翼山林之中的楚国铁甲精骑,便将从深壑间如鬼魅般突出!倒卷旗号!以雷霆万钧之势切断我军后路!将我追兵死死围困于旷野之中!再以伏兵直取我城池空虚的城门!那时……”他声音陡然严厉,如同最后通牒,“城门之后,岂有片瓦可挡戈矛?!岂有亲眷可避锋镝?!随国宗庙,岂有香火可续?!殿下!一念之差,倾国之祸!臣!泣血叩请!三思啊!!”

少师被这当头棒喝般的直白锐利的反驳刺得面皮瞬间赤红如血!仿佛被人当众掴了一掌!那种指点江山、唾落退敌的狂喜被瞬间粉碎。他喉头咯咯作响,梗着脖子,下意识地要维护自己的洞察与“功劳”,挣扎叫道:“季大夫!你……你休要危言耸听!长他人志气!楚军疲弱,人证物证俱在!岂有……”他语速急促,试图找到反驳的词汇。

“少师!!!”季梁毫不容情地打断了少师苍白的辩解,他须发戟张,怒意如同实质的火焰升腾!一双洞察世情、深知兵凶战危的老眼如淬毒的利剑,穿透烛火的跃动,死死盯住少师因为羞愤而扭曲的面孔。声音陡然拔高,重若千钧!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根带血的钢钉,狠狠楔入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彼狼子野心!熊通觊觎汉东非止一日!其所图者,岂止区区几个败卒营盘?!其真实野望,乃是——破我之国门!屠我之宗庙!毁我之社稷!尽掳我随人世代耕耘之沃土!一旦城门洞开!”他右手如同利爪猛地探出,直指少师胸口,仿佛要在那里抓出他浅薄的灵魂!“铁骑践踏!人头滚滚!官阙宫室将在大火中倾颓呻吟!百里之内……将血流漂杵!万民嚎哭无门!!”他怒发冲冠,须眉皆张,对着随侯发出灵魂拷问般的最后一击:

“届时——少师!我高贵的少师大人!可有回天之力?!可能以唇舌斥退楚国的狼骑!可能以锦袍玉带抵住呼啸而来的青铜利刃?!”

最后那句雷霆般的质问已近于怒喝!如同铜锤,猛烈敲击在案几上!也重重擂击在随侯的心头!

“咣当!!”

随侯手中那柄正欲举起敲击案几为少师话语助威的玉如意,猛地一歪,脱手飞出!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径直砸落在地!砸在冰冷的青铜蟠螭灯座脚爪之上!发出一声刺耳无比的碎裂脆响!那柄象征祥瑞温润的上好白玉如意,竟当场从中间断为两截!

少师伸向案上茶盏的手,就那么僵硬地悬停在半空,嘴唇剧烈翕动数下,在季梁那能洞察灵魂的双眸逼视和随侯瞬间惨白失色的脸色下,终究没再迸出半个字来。他脸上只剩下一种被猛兽撕破画皮的羞愤与惊恐交织的青灰色。一股尿骚味在沉重的烛烟中隐隐弥漫开——他身后的一名年轻寺人,竟被方才那番杀声震天的景象吓得瘫软失禁。

冷汗如同浆液般,瞬间自随侯的额角、鬓边、颈后密密渗出!大滴大滴地滚落,滑过冰凉而微微抽搐的嘴角。季梁话语勾勒出的可怕图景——城墙洞开、铁骑轰鸣、宫阙焚毁、亲族哀嚎……如同一卷血淋淋的恐怖帛画,在他眼前无比清晰地展开!瞬间冲散了少师描绘的虚幻军功诱饵带来的短暂狂热!他的心在胸膛内狂跳,几乎要裂开!那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铁箍,死死攫住了他每一寸神经!

他猛地从席上站起身,身体摇摇欲坠,被身旁寺人慌忙扶住。他深吸几口凉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神中之前的炽热和犹疑被无边无际的恐惧牢牢攫住,声音暗哑、颤抖,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脱与极端惊惶:

“季……季梁……大夫……老成谋国,明察秋毫……言之……言之凿凿在理!”他喘着粗气,手指着门外,语无伦次,“险……险些被楚贼毒计所……所蒙蔽!寡人……寡人险些误信……误信……”他慌乱的眼神扫过地上那两截触目惊心的断玉,又匆匆瞥了一眼少师那惨白如鬼的脸,不敢再看,只朝季梁无力地、几乎是祈求般地摆动着颤抖的手,“罢!罢!罢!此事!此事毋须再议!!季梁!季梁大夫听令!”他声音尖利起来,试图用威严掩盖恐惧,“寡人命你!即日颁下谕令!即日!!开启府库!征发全城壮丁!加派三倍巡城士卒!所有城门!各处烽燧险隘关塞!日夜值守!绝不可再有……再有半分懈怠!城防加固!墙垣加高三尺!滚木礌石!金汁热油!日夜备妥!若有差池!唯你是问!!”他几乎是吼叫着发出命令。

当夜!

沉闷的鼓声如同滚雷,划破随国都城的夜空!尖锐刺耳的金柝敲击声在城头四起!季梁披着厚重的斗篷,亲自持节巡城!城中百姓早已被惊醒,不明所以的恐惧随着急切的鼓声蔓延!旋即国君急令下达,如泼冰水惊醒民众!

整座随国都城瞬间如同一口被烈焰点燃的巨大鼎镬,空气凝滞、紧张到了极点!锻造兵戈铜矛的锤打铿锵之声在官营作坊和临时征用的民棚里昼夜不歇地响起!火星四溅!如同暴雨!城门处,“嘿嚯——嘿嚯”的号子声沉重压抑!运载巨大滚石、粗壮檑木和黏土的车辆排成长龙,车轮碾压着夯土路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民夫们在皮鞭催促下,将一筐筐土石倾倒入巨大的木模,城垣被新夯的土方迅速加固!披着崭新皮甲、手持锋利长戟环首刀的巡丁如临大敌,穿梭于各条街巷!铠甲叶片摩擦声沉重如闷雷!冰冷的眼神扫过每一个阴暗角落!太阳尚未完全落山,沉重包铁的城门便已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木栓摩擦声中轰然关闭!巨大的铜锁落下!锁门的时间,一日比一日提早!空气中弥漫着生铁、桐油、木屑和无处不在的浓烈恐惧气味!每个随人的心头都像压上了一块冰冷的巨石!一种山雨欲来城欲摧的极致压抑感,裹挟着季梁洞若观火的冷酷判断,终于彻底驱散了少师从楚营带来的那片“虚弱”假象的阴霾!如同狂风吹过,露出了深谷下那潜藏毒牙的庞然巨鳄!

这股紧绷欲裂、令人窒息的风,同样猛烈地吹过汉水,吹进了楚武王熊通的耳中!

数日后,楚国瑕地大营,王帐。

军报被探马飞骑送达时,熊通正背手立于巨大的羊皮地图前。那是汉东山川河流的详图,随国都城的位置被一枚硕大的赤红玉石圈着。地图被油灯照亮一角,他那身尚未除去的甲胄在火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他听得探马跪报季梁在随国主事、随国壁垒一夜之间变得铜墙铁壁、强弓劲弩密布城头、军民枕戈待旦的消息,鹰隼般锐利的眼眸中寒光如同两道霹雳炸裂!

“砰!”一声沉浊的重响!

他骨节分明、缠绕着皮质护腕的手掌猛地拍在了地图上“随”城的标识位置!那枚巨大的赤红玉石被他五指狠狠攥入掌心!坚硬冰凉的玉石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巨大的力道让摆放地图的沉重木架都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一股狂暴的、山呼海啸般的杀气瞬间充满了整个被炭火烘烤得暖热的王帐,压抑得所有侍从都几乎跪伏于地,不敢喘息!

他闭目!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火山岩浆!片刻后,那双深黑色的眼眸再次猛然睁开!眼底最初沸腾的暴怒和失算的阴鸷竟如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加灼灼逼人、仿佛要燃尽一切的火焰!那火焰深处,跳动着狡诈与不容置疑的强权意志!

“传——随国使臣!”熊通的命令像两块粗糙的青铜磨刀石狠狠刮过剑身!声音冷酷,不容丝毫置疑!

片刻,随国使臣战战兢兢、面如土色地被卫兵带到王帐中央,匍匐在地,连头也不敢抬起。

熊通高大的身躯如远古石像般矗立在地图前,缓缓转过身。沉重的目光如同千斤压顶,笼罩在瑟瑟发抖如同深秋落叶的使臣身上。他开口,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都带着无法抗拒的压力和一种属于蛮荒的骄傲:

“我楚之先祖!鬻熊公!乃周文王之师!”他声音陡扬,带着不容辩驳的历史凿痕,“昔日武王伐纣,我楚祖亦有血战之劳!然!”他话锋猛地一转,如同刀锋劈下,带着冲天的戾气与不满,“今尔等中原诸国,公侯伯子,恃强凌弱!勾心斗角!视姬周王命如同敝履!弃宗庙盟誓如弃草芥!互相攻伐不止!攫夺城池!劫掠民庶!礼崩乐坏!周室衰微至此,与亡何异?!”

他一步踏前!那沉重的战靴踏在夯实的泥地上,发出如同巨石坠地的巨响!一股森然如实质般的威压如同寒流般席卷向地上的使臣!那使臣感觉空气似乎都被抽空,背上如同压上了一座大山!

“我楚!虽被尔等居中原者讥为——蛮!夷!”熊通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野狼的咆哮,充满了野性的暴怒和刻意渲染的悲愤,“然……”他语气骤然一顿,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钉住使者骤然收缩的瞳孔,嘴角咧开一丝近乎残忍的狞笑,“我楚邦亦有披甲之士十万!战车千乘!锋镝如林!足以裂地开疆!”话语瞬间转为赤裸裸的、霸道无比的威逼!

“汝王随侯!即刻!”他伸出一根粗粝的食指,仿佛要将命令直接捅进使臣的脑髓中,“派遣尔国中能言善辩之士入洛邑!叩周天子宫门!跪奏天子!”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出来,“请求周王室!尊我熊通名号!封我以诸侯之尊位!使其位匹于齐、晋、鲁、卫诸君!使楚人能堂皇入主中原之事,问鼎于……周王廷之威名!!!”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使臣的心头!他趴伏在地上,面如金纸,灰败如同被寒霜打透的枯草。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树叶,冷汗瞬间浸透了层层内衣。季梁大夫纵然洞烛机先,以超凡魄力使得随国城池固若金汤、箭垛林立如刺猬!但楚国这位新君……这位如同丛林魔神的楚武王!他那双猎鹰般噬人骨髓的、燃烧着野望与暴力的目光,却如同无形的剧毒钢锥!竟能轻易地越过千山万水,穿透铜墙铁壁的防御!精准地刺穿了随侯心底最深处那道由恐惧构成的薄弱壁垒!迫使这位曾怀有侥幸之心的国君,不得不在这等近乎羞辱的要求面前……俯首就范!

随都的风,裹挟着春寒的余威和新雪的微粉,细细密密地打在古老的青灰城砖上,留下潮湿冰冷的吻痕。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解冻的腥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来自宫阙深处的枯萎檀香。楚使的玄黑大氅在石阶上拖曳出沉重的暗影,他未被引入寻常偏殿,而是直接踏入了随侯寝宫深处那座空旷阔大的内殿。殿内巨大的盘螭地砖寒气透骨,几盏孤灯在空旷中摇曳,将楚使本就阴郁的面色映照得更加晦暗如千年腐墨。

“笃!”

玄铁铸就的使者节杖,如同判官的令箭,重重顿在金砖拼就的地面上,发出空洞震心的回响,冰冷刺耳,宣告着某种彻底终结的到来。

“我大楚武王——闻洛邑不允!震怒!”楚使的声音不大,却像河面骤然崩裂的第一道冰隙,带着渗透骨髓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整个阔大殿堂!每一道雕梁画栋,每一缕昏暗光影,都在这“震怒”二字下凝结成冰!浓稠的恶意如同剧毒的瘴气,沉甸甸地压在随侯瘦削、几乎被华服压垮的肩上,更深深钻进他的骨髓缝隙之中。角落青铜蟠螭熏炉里,仅存的几块银炭苟延残喘地吐出微弱的暖意,映照在随侯脸上,唯见一片死灰般的惨淡,连唇色都枯槁得如同霜打后的败叶。

“周室!”楚使齿缝间迸出这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淬了毒的冰锥,刮擦着令人齿寒的声音,“胆敢如此明张目胆!蔑视轻贱于我大楚!竟将我王,与汉东碌碌小邦同列!视若……敝履草芥!” 他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射出刻骨鄙夷的光芒,如同无数道冰寒的毒蛇,死死缠绕住随侯的咽喉与心脏。殿堂内,空气如同煮糊的胶体,沉滞凝固得令人窒息。巨大的梁柱沉默伫立,无声地吸纳着恐惧的回音。

随侯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咯咯”声,喉结艰难地在枯皮包裹下上下滚动,嘴唇翕动了数次,才挤出破风箱般嘶哑、零碎的字句:

“寡人……已是殚……殚精竭力……”他干瘪的手指徒劳地绞着锦袖繁复的云纹,“委实……委实未曾料想……天子……年少无知……不……不省我楚累世功勋……寡人……寡人即刻……即刻再遣……再遣……” 他试图撑着冰冷的鎏金扶手站起来,双腿却如筛糠。

“哼——嗤!” 楚使鼻翼猛烈翕动,喉间滚出一个浓浊粘滞、充满了极致轻蔑与不屑的冷笑!如同朽木在寒冰中被巨力撕裂!“周天子早已目盲如瞽!不识真龙,唯认泥鳅!”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宣告末日的尖锐刻毒,“我楚武王!乃天命所归!上承三苗!下接祝融!岂需再向那洛邑枯冢之中的朽木棺椁!屈膝摇尾乞怜?!!”他猛一旋身!厚重的玄色大氅在殿中穿堂寒风里豁然旋起!如同一面招摇于幽冥的引魂幡,带起一股裹挟着死亡与尘埃的凛冽旋风!“唯望随侯你——刻骨铭记!今日我楚所受之奇耻大辱!更莫忘!我王此刻所赐尔等的……不杀之恩!善自珍重吧!”最后几字,如同淬了砒霜的獠牙,狠狠刺入随侯早已千疮百孔的心窝!每一个字都敲响着丧钟!

楚使袍袖重重一拂,再不多言半步,大步流星,玄色的身影如浓墨滴入寒水,决绝地没入殿外更深的阴影之中。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随侯残存无几的心脉之上。侍立阶下、石像般的季梁,宽大的皂色袖袍无风自颤,干枯如老松的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惨白。楚使离去前那句“朽木棺椁”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人的灵魂之上!浑浊老眼深处瞳孔缩成两点寒星,一股席卷一切的、漆黑冰冷的预知洪流彻底冲垮了他最后的屏障!那断裂之声,如此清晰!周楚之间!再非僭越之隙!而是一道以血河为界!深渊永隔的天堑!已无弥合的余地!

消息如同点燃了寒冰炼狱的硫磺,捆绑在信使因惊恐而痉挛的马蹄上,沿着千里驿道疯狂地鞭挞奔南!穿越泥泞未消的原野,掠过沉默的边关箭楼,淌过呜咽奔腾的汉水波涛,直扑楚国的心脏——丹阳!

当那匹口鼻喷着血沫、累得几乎骨架散开的探马,嘶鸣着终于一头栽倒在丹阳城外庞大如黑色巨兽匍匐的军营辕门时,时间恰恰踩在吉时门槛。那座用巨大青灰麻石垒砌、高达三丈的圆形祭坛中央,堆积如山的百年苍松巨柏积薪,刚刚被十二名执火巫祝以古礼点燃!轰——!数人合抱粗细的巨木瞬间被金色烈焰吞噬,化作通天彻地的巨大橙红光柱!浓烈的青烟,如同挣脱大地束缚的黑色怒蟒,笔直地刺向铅灰色、厚重低沉得仿佛要塌陷下来的天穹!震耳欲聋的火焰咆哮声,竟短暂地压过了凛冽山风的呼啸!

楚武王——熊通,傲然高踞于祭坛前方临时搭建的巨大木台之上!他身披一件前所未有、流光溢彩的玄底大氅!材质非绢非帛,而是以南荒深处巨鳄之皮鞣制,坚韧而光滑!其上以秘炼的金丝线与玳瑁、砗磲薄片,勾勒出盘绕升腾、獠牙毕露的巨型卷蟒暗纹!在黯淡天光下潜流涌动!如同蛰伏深渊的活物!身影在冲天的火柱下挺拔如险峻万仞的荆山绝壁!那顶特制的青铜“王胄”——一顶非周非商、充满了荆蛮粗犷气息的高冠!取代了象征周制的冠冕!冠顶,三根巨大的朱红色鸿翎和两根漆黑的鹰隼尾羽参差斜插,桀骜不驯地刺向天空!在尚未消散的薄雪映衬下,流转着蛮荒与力量交织的、纯粹原始的光泽!凛冽的山风撕裂着寒意,却在他身侧狂野地呼啸盘旋!将那件玄色蟒纹大氅掀起!展开!如同上古玄鸟垂天之翼!扑展于天地之间!猎猎作响!裹挟着即将撕裂旧世界的霸气!

他缓缓转动颈项,目光如深谷寒潭最深处沉埋的玄铁,缓缓扫过祭坛下方——黑压压一片、如同凝固浪潮般的楚国重臣!斗伯比、薳章、熊率且比……文武赫然在列!人人皆着本族图腾秘饰的最华美礼服!斑斓兽皮!羽饰金箔!如同群星璀璨!而在这群星璀璨的后方!更远处!是如林的戈戟!密布的长矛寒锋!数万身披革甲、沉默如山!唯有一双双燃烧着狂热与原始杀戮欲望的眼睛,在暗影中跳跃生辉的精锐步卒!战马在压抑中低低嘶鸣!喷出柱状的白雾!整个天地因他的环视而屏息!空气凝固成冰!连那通天祭火的咆哮都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在敬畏中微微摇曳!

“吾之先祖!大贤!鬻——熊——!” 武王的开腔如同沉睡万年的巨神在深渊下睁开眼瞳!每一个字都如同从大地骨髓深处轰然凿出!带着撞断山河、冰寒刺骨的金石撞击之音!穿透漫天咆哮的风雪!在连绵起伏的群山间撞击!回荡!震醒无数古老沉睡的英灵!这声音更是瞬间点燃了高台下无数楚军将士胸膛深处压抑了百年的岩浆!那是被歧视、被鄙夷、被轻蔑为蛮夷的滔天巨火!“曾为西伯之尊师!执岐山礼乐之牛耳!献伐纣灭殷之奇策!功在姬周!泽被万代!此功!此德!周人……”他猛吸一口气,胸腔如同拉满的硬弓,声音陡然炸裂!如同积蓄千年的火山猛然撞破地壳!带着撕裂穹苍的狂暴力量与积郁!“焉敢遗忘?!焉敢背弃?!然!至于成王之世!其……”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溅着带血的星火!“分封吾祖熊绎于荆山莽林!以其大贤子孙之功勋!竟仅施以子!男!之卑贱爵位相辱!!!”

“卑贱爵位!”这四个字被他用尽全身力气砸出!带着无尽屈辱刻骨的滔天怨毒!

“呜——!!”台下一侧,低沉如洪荒巨兽苏醒的号角猛然喷薄而出!直如大地的第一声愤怒呜咽!震颤人心!

“呜——!!!”

“呜——!!!”

仿佛是预先约定的信号!紧接着!数十上百只巨大的犀角号、龙首号!如同无数沉雷从四面八方、从军阵深处、从山坳密林中爆发出惊天巨响!彼此应和!交叠轰鸣!狂暴的音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向苍穹!撼动四野群山!撕裂低垂的阴云!

武王的头颅猛然昂起,赤色与漆黑的羽毛疯狂颤动!他如炬的目光扫过号角声中瞬间沸腾咆哮的万千身影,声音拔高至极限!如同天雷之怒盖过号角的狂潮:

“然吾楚之先公!负此奇耻!未自弃自绝!更不乞怜于人!!”他向前踏出一步!仿佛踏碎了时空的阻隔!带着祖先筚路蓝缕的悲壮!“吾祖熊绎!以藤为甲!剥荆为剑!跣足入荆山!攀绝壁!涉恶水!在瘴雾蛇虺之地伐木开道!在虎豹熊罴口中猎食求生!以蛮荒之躯!搏天地之位!剑锋所向!蛮夷臣服!凶族伏诛!百年血泪!方奠定我楚东拓汉水!北望中原!南接东江!纵横三千里!带甲十万!控弦二十万!雄踞南天之基业!!”

“吼——!!!!!”

台下压抑已久的情绪彻底引爆!化作亿万道滚雷般的咆哮!直冲九霄!无数面画着狰狞图腾的兽皮盾、青铜牌猛烈向天空挥击!巨大的戈戟矛槊如疯长的血色荆棘森林!疯狂舞动!森冷的寒光刺得人眼目欲裂!狂暴的杀意化作实质的洪流!直欲碾碎头顶那片代表着旧秩序的阴霾天穹!

“呜——!!”号角声再次掀起山崩地裂般的狂澜!与战士的呐喊、武器的撞击疯狂共鸣!

“天命昭昭!已然降于吾身!降于吾大楚!!”武王巨吼!声裂金石!他猛地向着那沉沉天幕!向着所有人绝望咆哮的尽头!踏出了改天换地的第二步!沉重的战靴裹挟着万钧之力!轰然踏在临时搭建的高台前沿!厚实的木板在他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响!如同史前巨柱的断裂!声震压过北风!压过怒吼!压过一切喧嚣!他那只佩戴着狰狞兽首护腕的右手!猛地向腰侧一探!

锵——!!!!!!!!

一声穿云裂石、令山河失色的龙吟!

巨钺剑!出鞘!

那柄几乎等身之长的洪荒神兵!剑体厚重如门板!剑锋并非平滑直线!而是以粗犷狞厉的锯齿与弧度构成!遍布玄奥繁复的螺旋雷纹和深如饮血槽的暗红色血沟!整把剑如同从神话洪荒中苏醒过来的青铜凶兽!散发着浓烈的、被无数先楚勇士鲜血浸染的苍莽杀气!一股令人心悸的沉重威压随着剑身离鞘席卷而出!

剑!

被高高举起!

以一种倾尽生命所有的力量!劈开空间!劈开时间!劈开旧时代的锁链!剑锋直指阴沉如铁幕压顶的苍穹!那里!是洛邑的方向!剑光激射!如同混沌初开劈开阴阳的第一道闪电!撕裂铅灰色绝望的天幕!山峦为之颤抖!大地为之低鸣!

“洛邑周室!九鼎蒙尘!王道丧尽!纲常已坠!礼乐沦为枯骨僵尸!四野诸侯!视王命如弃履!强凌弱!众暴寡!中原遍地流血!苍天厌弃!万民煎熬!此等末世!正是天命更迭之时!正是吾辈!代天执伐之际!!”

那柄洪荒巨钺斜指向北方的天空!剑尖灼灼!如同燃烧的地狱之眼!要焚尽旧时代腐朽的残渣!他仰天!发出震古烁今、宣告新王权诞生的宣言!

“问这莽莽苍天!问这奔腾汉水!问这煌煌三千里锦绣楚疆!问这百万执戈枕甲、气贯长虹的雄壮锐士——何物?!还能拘我熊通于旧制囚笼?!何威?!还能镇我大楚于南荒莽林?!!”

巨剑在冲天的火光中嗡鸣震颤!渴望痛饮王血!渴望为新的秩序开锋!

“唯吾掌中之剑!唯吾楚人之血!可开疆拓土!可裂土封疆!可铸无上王座!可!称!雄!于!此!亘!古!天!地!”

“自即——刻——起!!” 武王双臂肌肉虬结如龙!青铜般的皮肤下血脉贲张!承载着整个楚国未来的巨钺之剑!带着劈碎天地禁锢的无上伟力!斩断一切枷锁!劈向所有桎梏!发出响彻寰宇、宣告旧神灭亡、新神登基的最强怒吼!

“吾!熊通!即为楚——武——王——!!!”

“王——!!!”

一字出口!如神山崩塌!如洪流决堤!如远古的创世神钟以万钧之力撞响星海!无形的声波气浪轰然炸开!肉眼可见地荡起空气的涟漪!震得脚下的巨大木台剧烈颤抖!震得所有人心神俱荡!

“武——王——!武——王——!武——王——!”

瞬间!高台下沉默的火山彻底爆发!积蓄了百年的愤怒!屈辱!狂喜!尽数化作山呼海啸、足以掀翻大地的狂暴声浪!如亿万雷霆在旷野炸响!如怒海狂涛冲垮一切堤岸!如饥饿了万载的兽群挣脱桎梏扑向丰饶原野!无数条喉咙!无数个胸膛!拼尽全力吼出的同一个名字!汇聚成一股撕裂天地的洪流!疯狂冲上云霄!

“武王万岁!大楚!永昌!”

声浪如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头顶低垂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九天仿佛都为之一震!气浪卷起地面上所有尘灰、枯草、细雪!形成一圈恐怖的、激烈翻卷咆哮的白色怒龙!向着四面八方疯狂奔突!将祭坛上冲天而起的数丈烈焰都硬生生压得倒卷低伏!

武!

王!

万!

岁!

大!

楚!

永!

昌!

在这灭世般的声浪狂潮中心!楚武王!手持巨钺!睥睨而立!衣袍猎猎如火!身影如撑天之柱!眼神如焚烬星海的神魔!他就是这风暴的源头!是新纪元的唯一坐标!

古老的鬻熊祠早已焕然一新。祠前巨大的青石广场,此刻肃穆如神域。广场中央,九尊刚刚脱胎于铸造巨范、如同远古凶兽初生的青铜巨鼎,依序排开!如同九座沉默的黑色山峰!每一尊鼎都高达丈余,庞大得需要数名壮汉才能合抱!通体流转着刚刚凝固、尚未冷却的深沉青金色暗芒!那金属的色泽幽暗深邃,仿佛吸纳了整片南方炽热、蛮荒、神秘之地的山河精魄!吞噬了无尽岁月的光阴!

鼎身之上,浮雕的不再是周室典雅、祥和、象征礼乐的祥瑞鸟兽纹饰!取而代之的是:

盘绕虬结!鳞甲贲张!张口噬天!冰冷无情的百丈巨蟒!

展翅拍击!撕裂云霄!利爪如钩!目露凶光的嗜血苍鹰!

羊身人面!腋下生目!血盆巨口!饕餮万物的上古凶兽!

獠牙外突!仰天怒啸!撕扯猎物残骸!浑身溅满血污的荒野恶狼!

粗犷!野性!狞厉!原始!充满了对力量和征服最赤裸的崇拜!每一道纹路!每一处棱角!都在无声地咆哮!宣告着一个全然迥异于周礼秩序的!以强权!意志!血与火为基石的崭新王权的诞生!

每一尊巨鼎的幽深腹内,都盛满粘稠、温热、散发着浓烈腥气的血液与上品酎酒!那是宰杀不久的三牲混合的滚烫浆液!猩红与琥珀在金属的冰冷底色上诡异地交织融合!升腾起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混杂着死亡、生机与狂烈野望的血腥甜腻气息!弥漫开来!令人窒息!

楚武王褪去了所有沙场的尘烟血污!他身着一套前所未有!凝聚了整个楚国最顶尖匠人心血与智慧的全新装束!

头戴一顶高耸的玄金王冕!冕前垂十二旒五彩玉珠!每一颗都浑圆剔透!在火焰跳跃下流转出七彩的光晕!

冕顶镶嵌一颗斗大的、来自南荒深海的玄冥墨玉!深邃如无星之夜!

身上是一件同样玄色为底的巨大衮服!但其材质!竟是用一整张取自云梦大泽深处百年鳄龙的坚韧厚皮鞣制缝就!内里衬以多层极其坚固的异兽皮!坚韧非凡!

衮服之上!数千片精纯暗金打造的鳞片!与同样数量、取自珍贵火蜥、呈深红如凝固血液般的天然红玉甲片!以最坚韧的野蚕丝和金线密密缀嵌!形成一条庞大无朋!五爪怒张!口衔赤日!吞噬乾坤!盘踞升腾的狰狞巨龙!那龙身覆盖了整个衮服的正面!龙首昂然咆哮于武王的左肩之上!一双龙目!由昆仑火洲深处采掘的、散发着永恒温润暖意的绝世火玉精心镶嵌而成!如同两轮不灭的赤阳!

此刻!

武王就静静地立在九鼎正前方!脸上!被涂抹上一层厚重的巫傩面具!朱砂的赤红!岩青的深冷!墨炭的漆黑!混合着某种神秘的树胶!以巫祝古法勾勒出繁复、诡谲、威严到令人不敢直视的神纹!完全覆盖了他本来的面貌!只剩下那双在厚重色彩下依旧深邃如渊、燃烧着无边野心的眼眸!再无一丝人的情感!只剩下神只般的漠然与掌控一切的疯狂火焰!

广场之上!祭台之下!

黑压压一片!如同被神威压伏在地的密林!层层叠叠!如潮水般铺满了视线所及的每一寸青石!那是楚国的核心——群臣!宗室!百战余生的将帅!披着厚重皮甲、眼中燃烧着野性与崇拜的精锐勇士!从云深不知处赶来的白发大巫!服饰各异、代表着南荒百越大小部族臣服的酋长及其卫队!自发前来的无数黎民黔首!

所有人的额头!都死死抵在冰凉坚硬、浸透着牲血与酒液气息的青石板上!身体尽可能伏低!如同朝拜太阳的葵藿!在祭坛上数百根粗如儿臂、发出毕剥声响、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炬的照耀下!在跃动的火光与浓重的阴影不断交错、变幻之中!无数卑微的身影如同沉浮于一片沸腾翻滚、无边无际的血色汪洋大海!

十二名头戴狰狞兽首、身披斑斓羽毛与粗糙兽皮祭袍的大巫,赤着布满泥土和符文纹身的双足,踏着古老而怪诞的舞步,开始环绕九尊巨大的青铜凶器缓缓行进!他们的动作时而如蛇般蜿蜒阴柔,时而如虎豹般扑击暴烈!口中吟诵着艰涩难懂、仿佛来自蛮荒深处的神秘音阶!

为首那位最为年长!须发皆白垂至胸腹!脸上布满象征沟通天地的古老图腾刺青的大巫祭主!

他!手持一根近人高的巨大髑髅法杖!肃立于最前端那尊最为庞大的、刻有饕餮的巨鼎之前!双手持杖!指天!然后猛然以杖顿地三下!

咚!咚!咚!大地仿佛随之一震!

“咿——哟——噫——嚯——啦——!!!!”

苍凉!古老!如同穿过了万年时光隧道!带着蛮荒丛林里雨打芭蕉、蛇虫嘶鸣、野兽咆哮、风过古木的原始之声!一首属于楚国祖先!属于这片莽林!属于那被周人鄙夷的“荆蛮”灵魂深处的祭歌!终于从大巫那干瘪却蕴含无上力量的胸腔中喷薄而出!

歌声奇崛陡峭!如同在断崖绝壁上行走!每一个转音都带着不可思议的回旋!如同上古凶兽的嘶鸣穿过群山洞穴!如同巫咒的符号烙印入血脉!

歌声!与祭坛边缘二十四面蒙着巨兽皮、由十二名壮汉疯狂擂动的巨大铜鼓发出的雷鸣!沉重石磬被铜槌狠狠敲击出的天地清音!尖锐的骨哨疯狂撕扯空气发出的尖利穿凿!甚至还有巨大铜铙猛烈合击发出的宏大铿锵!所有这一切!混杂着牲血美酒的浓烈腥甜气息!如同天地间最原始!最野性!最狂暴的合奏!撕裂人的耳膜!冲荡人的心神!沉重!磅礴!带着毁灭与新生的蛮荒伟力!混合着蒸腾的血气!向着那沉黑低垂、仿佛被这力量震慑得即将崩塌的天幕!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大巫的歌咏抵达了巫仪所能承受的巅峰!他枯瘦的身体因巨大的力量而剧烈颤抖!布满图腾的老脸在火光下扭曲如同神魔!猛然间!他高举髑髅法杖!杖端血红的虎目宝石射出刺目的凶光!直射苍穹!口中发出一个撕裂灵魂的指令:

“祭——天——!!!!”

“吼——哇——嚯!!!” 十二名助祭大巫同时仰天!发出十二道凄厉无比!穿透云层的鬼啸神嚎!

轰!轰!轰!

如同大地裂开!

十二名赤膊着雄壮上身、仅在腰间系着粗麻短裳的精悍武士踏着沉重的步伐上前!他们浑身涂抹着象征神圣与力量的兽血纹路!手中紧握丈许长的巨大青铜舀勺!勺柄粗如儿臂!勺头更是如同盛装谷物的巨斗!他们走到各自负责的巨鼎前!

一!

二!

三!

十二道古铜色的雄健臂膀!积蓄到顶点的肌肉骤然爆发!

十二柄巨大的青铜长勺齐刷刷扬起!

从滚烫沸腾!混合着鲜血与烈酒!发出致命腥甜气息的鼎腹中!舀起沉重、粘稠、如同岩浆般殷红滚烫的祭浆!!

“泼——天——!”

大巫的法杖带着开天辟地之力!狠狠劈下!指向祭坛中央那堆吞噬天地的金色巨焰!

呜!!!

十二道粗壮如同血蟒!滚烫得滋滋作响!升腾着浓郁血汽的腥红酒血瀑布!从十二个方向!如同十二条失控的血色天河!带着倾倒山河的力量!猛烈地!狠狠地!泼向祭坛中央那堆怒焰奔腾!高达三丈的通天圣火!

轰————————!!!!!

仿佛天神引燃了地核!

仿佛九幽炼狱撞破了地层!

万丈金焰混合着血浪!如同沉睡的巨龙暴怒翻腾!骤然爆裂!冲天而起!变成一堵接天连地、咆哮翻滚的金红色火焰壁垒!不!是火海!巨大的火舌扭曲着!翻卷着!发出撕裂耳膜的恐怖巨响!如同烧透了天穹!狂暴的热浪裹挟着滚烫的灰烬!浓烈的血腥焦糊气息!以肉眼可见的灼热冲击波!向着四面八方猛扑!将祭坛边缘靠得稍近的人群——那些伏得不够低的随从和后排的士兵——冲击得如同破布口袋般向后倒飞!一片片扑倒在地!发出惊恐痛苦的尖叫!不少人面皮被灼伤起泡!空气被极度扭曲!光线在热浪中疯狂舞动!

就在这天地焚尽!血火交炽的混沌中心!

就在无数道因惊恐而几乎瞪裂、被强光刺得泪流满面的目光注视之下!

在滔天巨焰与浓烈血色的交织映衬烘托之中!

那个身着非龙非蟒的暗金赤鳞衮服!如同亘古神魔的身影!面对这足以焚灭神铁的烈焰狂澜!不仅没有后退半分!

反而!

向前!

悍然踏出了象征彻底断绝旧世!承接天命的第三步!左足!带着踏碎大地桎梏的决绝!沉重!坚定!

毫!

不!

犹!

豫!

地!

踏入了那翻腾跃动!足以熔金化石的金红巨焰的最边缘!

滋啦——!

烈焰瞬间舔舐上他蟠绕左臂的龙躯!玄色的鳄皮在超乎想象的高温下瞬间变得通红!如同流淌的地心熔岩!暗金色的鳞片!深红如血的玉甲!在足以毁灭一切的火光中放射出万点比太阳更为刺眼!更为锐利的璀璨精芒!仿佛全身都在燃烧!如同与火融为一体!

他宽大、缀满金玉的袍角被热浪掀起!疯狂倒卷飞扬!如同浴血重生后舒展至极限的魔王之翼!如同在宣告新纪元到来的、在血与火中永不坠落的战旗!

那柄象征毁灭与创生!承载着一个崭新王朝血脉与意志的洪荒巨钺!再次!被他灌注了无穷的神力!奋力高高擎起!

巨大的剑身!已非之前的青铜之色!通体被祭天烈焰映射得如同刚从九幽魔域熔炉中捞出的炽热神兵!流淌着永不冷却的赤金岩浆!散发出毁灭与重塑的恐怖波动!

裂!

天!

巨!

钺!

在天地为炉!万物为铜!九鼎镇运!血火焚身的祭天洪炉之中!

在九鼎低沉的嗡鸣!

在群巫的唱诵!

在万民的匍匐!

在周天星辰的颤抖注视之下!

他!楚武王!如同从那传说中祝融神君的终极烘炉里!浴血火!踏尸骨!挣裂束缚!咆哮而出的亘古魔神!

面目被巫纹与烈焰扭曲模糊!神魔难辨!

唯有一道!撕裂苍穹!宣告礼乐彻底崩塌!王道永恒终结!一个凭藉蛮野的咆哮!钢铁的意志!以血与火重新定义“王”为何物的崭新王权与纪元的!剑光!

已悍然烙于这片古老神州的每一寸山河之上!烙印在每一个仰望苍穹的生灵眼中!

祭坛的火!仍在冲天咆哮!永不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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