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授沧海。
内力耗尽之际,孤鸿子鬓边青丝寸寸成雪。
陆昭然颤抖抚上他再无内力流转的丹田,哽咽难言:“师父…这代价太大了…”
孤鸿子却含笑捏碎丹田边最后一块毒晶:“武功如露亦如电,能换你性命便是最好归宿。”
他以为此生将永寂于山野,却不知少年一夜长大。
三年后武林大会,陆昭然以独创“无鸿剑法”横扫群雄。
收剑那刻他望向台下白发师尊,声音响彻云霄:“此法创自吾师孤鸿子——”
“武功可废,侠道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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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毒素晶体,如一枚深紫色的寒冰,死死盘踞在陆昭然的丹田要穴之上。孤鸿子指尖微颤,那原本温润如玉、流转着沛然内息的手指,此刻枯槁如枝,唯余一层皮紧紧包着骨节。
他深吸一口彻骨的凉气,将那点残存的、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的真元,毫无保留地逼出。
指尖落下,轻按在那枚紫晶之上。
“嗤——”
一声极轻微的灼烧声响,那顽固的晶体终于开始消融,化作一丝丝诡异的紫气,旋即被一股柔和却决绝的力量化去。
也就在这一瞬,孤鸿子身体猛地一震。
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彻底绷断、消散了。他鬓边那原本只是斑白的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蔓延上霜雪,顷刻间,满头青丝尽成苍茫。脸上光泽迅速黯淡下去,深刻的皱纹如刀刻斧凿般显现。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魂,只剩下一具迅速衰败下去的躯壳。
缓缓地,他睁开眼。那双曾映照过万里山河、洞察过世间武学至理的眸子,此刻浑浊不堪,疲惫得像是下一刻就要永远阖上。
陆昭然体内的滞涩与剧痛潮水般退去,一股久违的、属于他自身的温润内息开始自行流转,通达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畅沛然。可他全然顾不上这重获新生的力量,只是怔怔看着眼前的师父。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一点点,小心翼翼地,抚上孤鸿子再无半分内力流转、枯寂如同死寂深潭的丹田气海。
触手处,是一片令他心惊胆战的空无。
曾经那里浩瀚如海,蕴藏着足以令天下侧目的力量,此刻却只剩下衰败的躯壳。
“师父……”声音破碎得不成调,被巨大的哽咽堵在喉间,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铁锈味,“这代价……太大了……”
孤鸿子却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嘴角吃力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那手中握着的,是刚刚从他丹田边缘逼出的、最后一点毒晶碎片。他五指艰难收拢。
“咔。”
一声极轻微的碎响,那最后的毒素在他掌心化为齑粉,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
他气息微弱,声音低得几乎要散在风里,却带着一种陆昭然从未听过的平静与释然:“武功…如露,亦如电…能换你性命…便是…它最好的…归宿。”
他望着徒儿,眼中再无天下,只余一抹浅淡的温和。
陆昭然猛地闭上眼,滚烫的泪砸落下来,烫得他皮肉生疼。
山野寂寂,岁月悠长。
小院外的竹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孤鸿子坐在檐下,看着落叶打着旋飘下,看着远山云雾聚散。他行动迟缓,需得扶着门框才能慢慢站起,一杯热茶,也要捧很久才能暖和他冰凉的指尖。江湖已成遥远的梦,波澜壮阔皆被隔在世外。他守着这片方寸之地,心如古井,再无微澜。他以为,此生便如此了,静默,直至终老。
他却未曾真正留意,那个曾鲜衣怒马的少年,何时褪去了所有跳脱飞扬。陆昭然的眉宇间沉静了下去,眼神里多了某种沉甸甸的东西。他练剑的时间越来越长,在那片孤鸿子已无力走到的后山竹林里,剑风呼啸,时而滞涩,时而狂放,有时又陷入长久的凝滞。
孤鸿子只当他是刻苦,是发泄,是寻一份寄托。
他不知,那些破碎的招式、那些他偶尔提及的武学至理、那些散落在闲聊时的江湖旧事,正被少年一滴不漏地拾起,混着那日消散在他体内的滔天内力、混着那满头刺目的白发、混着那句“最好的归宿”,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被血与泪反复锤炼。
少年一夜长大。
三年光阴,弹指而过。
嵩山,武林大会。
天下豪杰齐聚,擂台高耸,声震云霄。刀光剑影,劲气纵横,多少成名已久的英雄在此折戟沉沙。
直至一袭青衫跃上台前。
他手中长剑无华,身法亦无甚稀奇,可剑势一出,却如秋风卷过长空,寂寥之下是囊括天地的浩渺,简约之中藏着无穷变幻。似曾相识,却又截然不同!
无人能挡其锋锐,无人能看清其来路。
一场场比试,他一路向前,败尽群雄。最终,那柄无华长剑定格在最后一对手的咽喉前三寸。
满场寂然。
收剑,肃立。
青衣青年缓缓转身,目光穿透重重人海,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台下角落里那个始终沉默垂眸、白发苍苍的布衣老人。
万千目光随之汇聚。
在绝对的寂静里,陆昭然的声音清越昂然,如同鹤唳九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耳中,砸在这方天地之间:
“此法,创自吾师孤鸿子——”
他稍顿,目光灼灼,似有烈焰在其中燃烧,声音再次拔高,响彻云霄,宣告着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武功可废,侠道不灭!”
台下,孤鸿子霍然抬头。
那双古井无波的浑浊眼眸,于刹那间,波澜滔天。
万籁俱寂。
那八个字,如同八记沉重的洪钟巨吕,一声接一声,悍然撞碎嵩山绝顶数年一度的喧嚣与沸腾。声浪滚滚,碾过每一寸石板,荡入每一个人耳中,直震得人心旌摇曳,魂魄俱动。
无数道目光,原本聚焦在擂台上那惊艳卓绝的青衫少年身上,此刻却像是被无形的巨手强行扭拨,惊疑不定地、迫不得已地,循着他炽热坚定的视线,投向那不起眼的角落。
投向那个白发苍苍、蜷缩在普通木椅里的布衣老人。
“孤鸿子?”
“哪个孤鸿子?莫非是二十年前,以一柄‘秋鸿剑’独挑摩天岭,于万军之中取敌酋首级,而后又飘然隐退的那位?”
“不是说……他早已仙逝了吗?”
“武功尽废?这……这怎么可能!”
窃窃私语先是如潮水般蔓延开来,旋即又被更大的震惊压下。所有人的瞳孔里,都映着那满头刺目的霜雪,映着那深深刻满风霜疲惫的苍老面容,试图从中找出一点点昔日那惊才绝艳、傲视群伦的影子。
孤鸿子坐在那里。
身下的木椅粗糙而冰冷,隔绝了擂台石板传来的任何温度。周遭的一切惊呼、议论、探寻的目光,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变得模糊不清,遥远得不真切。
只有那八个字。
“武功可废,侠道不灭!”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楔入他早已枯寂的心湖深处。那冰封了三年,自以为再不会起任何涟漪的死水,在这一刻被悍然撕裂、搅动、蒸发!
猛地,他抬起了头。
那动作甚至带出了一丝狼狈的踉跄,仿佛用尽了他这副腐朽躯壳里残存的全部气力。
浑浊的、几乎看不清几步外景物的眼眸,骤然间爆开一团极致的光亮。那不是内力运转的神采,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被最猛烈的情感冲击才能点燃的烈焰。
波澜滔天。
三年来的静默,三年来的认命,三年来看似平静的枯守,在这一声石破天惊的宣告面前,土崩瓦解,碎得无声无息。他感到一种剧烈的眩晕,心脏在空荡荡的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早已不复存在的丹田气海,带来一阵阵虚脱的绞痛和窒息感。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一个音节。只有那苍老的手,死死攥紧了椅子的扶手,手背上青筋虬结,微微颤抖。
他看到擂台上,他那徒儿,陆昭然。
青衫落拓,身姿如剑。三年光阴,已将当年那个需要他舍命相护的少年,淬炼成了顶天立地的模样。而那剑法……那名为“无鸿”的剑法……
原来,他那些散碎的叹息,那些无意的点拨,那些被迫中断的演练,那些藏于岁月角落里的不甘与遗憾……都被这孩子一丝不苟地捡起,用血、用泪、用他那份惊世的武学天赋,融会贯通,锻造成了今日这震惊天下的绝学。
无鸿……无鸿……
这孩子……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冲刷着那三年来看惯风沙的浑浊。视野瞬间模糊成一片水光荡漾。
台下,死寂之后,是轰然炸开的哗然。
而台上,陆昭然在万千瞩目中,缓缓收剑入鞘。他不再看那些惊愕、敬畏、或探究的江湖豪客,他的目光,始终如一,牢牢锁着角落里的老人。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全场声音再次戛然而止的动作。
他撩起衣袍,面对着那个方向,面对着那片惊涛骇浪般的目光中心,面对着那个武功尽废、白发苍苍的师父,推金山,倒玉柱,缓缓地、极其郑重地——
跪了下去。
额头,轻轻触在冰冷微尘的擂台石板上。
一叩首。
再没有言语。
万千感慨,无尽恩义,皆在这一跪一叩之中。
孤鸿子周身剧震,那模糊的视线里,只剩下那一个俯首的身影。他颤抖着,试图抬起手,想要说什么,想要阻止,想要呼唤……
最终,却只是有一行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挣脱束缚,顺着他深刻如壑的皱纹,蜿蜒而下,悄无声息地砸落在身前冰冷的尘土里。
溅起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尘烟。
嵩山的风,似乎也在这一刻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