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诊所初步站稳脚跟带来的些许宽慰,并未持续太久。黑水峪军营的阴云尚未完全散去,一场更为凶猛、也更典型的战争瘟疫——霍乱,如同蛰伏的恶魔,骤然在渭北地区露出了獠牙。
疫情最初起源于县城下游的一个码头集镇。因连日暴雨,河水泛滥,淹没了低洼处的民房和简陋的厕所,水源严重污染。起初只是零星的腹泻病例,并未引起足够重视。但当第一例呈现典型“米泔水样”便、伴有剧烈呕吐和严重脱水的病人被送到实验所时,林闻溪和所有有经验的医生心头都猛地一沉。
“是霍乱!”年轻的西医医生声音发颤,脸上瞬间没了血色。这个词在战时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清楚——极高的死亡率、极快的传播速度、以及社会性的巨大恐慌。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判断,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病人开始蜂拥而至。症状几乎一模一样,剧烈的上吐下泻迅速抽干人体的水分和电解质,壮劳力几个时辰内就能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眼眶深陷、声音嘶哑,甚至因循环衰竭而死亡。哭喊声、呻吟声、家属的哀嚎声瞬间淹没了刚刚才有序起来的实验所。
军民皆恐,秩序濒临崩溃。 消息像野火一样传遍全县。恐慌迅速蔓延。老百姓抢购食盐(试图用盐水自救)、烧醋熏屋,码头被粗暴封锁,通往县城的道路被人为设置路障,一些地痞流氓趁机抢劫财物,谣言四起,说是上天降罚或是日寇投毒。军营那边也传来坏消息,虽有预防药汤,但密切接触和不良的卫生习惯仍导致数名士兵感染,军队内部也产生了骚动,差点引发炸营。刘县长吓得称病不出,将烂摊子完全甩给了实验所和钱院长。
钱院长此刻也慌了神。霍乱不同于之前的疑难杂症,它的可怕和明确的传染性让他的西医骄傲荡然无存。县卫生院的隔离病房瞬间爆满,带来的少量生理盐水和奎宁(当时曾一度被误用于霍乱)根本是杯水车薪。他不得不放下身段,主动跑到实验所求援,脸色惨白:“林……林专员,这……这如何是好?”
临危受命,力挽狂澜。 面对骤然降临的灾难,林闻溪反而异常冷静。他知道,这是对联合诊所,对他“融汇中西”理念最残酷也是最直接的考验。
他立刻展现出卓越的组织能力和决断力:
1. 紧急动员,统一指挥: 他不再顾及行政隶属,以实验所为核心,强行整合了县卫生院所有能调动的人手和物资,包括极不情愿的钱院长,也被安排了负责指挥消毒队的工作。同时,他通过丐帮和乡绅的关系,紧急招募了一批志愿人员,经过最简短的培训后,投入防疫。
2. 严格隔离,控制源头: 他力排众议,强行将码头区及邻近污染水源的街区划为隔离区,由招募的志愿队和部分军警把守,只许进不许出。迅速搭建简易隔离棚,将病人分类安置,重症危症集中抢救,轻症及疑似者分开管理,严防交叉感染。
3. 中西医结合,对症施治: 这是最关键的一环。林闻溪深知,对付霍乱,补液和纠正电解质紊乱是维持生命的关键。他立刻开列清单,动用所有经费和关系,疯狂收购全县乃至邻县的食盐、白糖、苏打(用于配制简易口服补液盐),同时日夜不停烧煮开水,指导家属和志愿者给轻症患者大量灌服。
· 对于重症无法口服者,他大胆采用了中西医结合的方法:由西医医生进行有限的静脉补液(这是当时最有效但极其稀缺的手段,优先用于最危重病人),同时,由唐老先生主持,大量熬制根据古方“蚕矢汤”和“驾轻汤”化裁而来的中药汤剂,侧重清热化湿、辟秽解毒、和中止泻。中药汤剂成本低廉,可以大规模供应,对于稳定病情、减少吐泻、调理肠胃功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4. 公共卫生,全面干预: 他组织人手,强力监督水源消毒(投放漂白粉、严禁使用河水)、粪便管理(深埋石灰)、死亡尸体火化或深埋,并通过防疫网络广泛宣传“喝开水、吃熟食、勤洗手”等基本卫生知识。
实验所所在的祠堂,变成了抗击霍乱的前线指挥部和核心战场。药味、消毒水味、汗味和病人的痛苦气息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林闻溪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穿梭于病床之间,亲自诊脉、查看补液进度、调整药方、指挥若定。顾静昭带领护士们忙碌地护理,唐老先生守着重症区的药罐,薛师傅甚至带着学徒帮忙搬运病人和物资……
连续数个昼夜的奋战,奇迹渐渐出现。采用了中西医结合治疗的病人,死亡率显着低于单纯依靠有限西医手段或传统单一疗法的历史记录!尤其是那些及时服用了预防汤药和口服补液盐的轻症及接触者,大多安然无恙!
恐慌的情绪,逐渐被一种新的希望和信任所取代。百姓们看到实验所的人真的在拼命,而且真的有效果。“林先生”、“唐老先生”的名字开始被争相传颂。
当疫情在第七天终于出现拐点,新发病人数开始下降时,疲惫不堪的林闻溪站在祠堂门口,望着渐渐恢复秩序的街道,几乎站立不稳。
顾静昭扶住他,递上一碗清水,眼中含着泪光,也带着无比的骄傲。
霍乱的突袭,如同一场烈火,残酷地检验了一切。它烧毁了虚伪的官僚做派和狭隘的门户之见,也将“联合诊所”和“中西医结合”这四个字,以最深刻、最震撼的方式,烙印在了渭北军民的心中。
然而,林闻溪知道,这场胜利,代价惨重,也暴露了诸多不足。更大的挑战,或许还在后面。
第十三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