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所的清晨,依旧被浓雾包裹,连远处的山影都模糊难辨。昨日的舟车劳顿和周振邦带来的阴霾,并未随着一夜的休息而散去,反而像这渝城的雾一样,沉甸甸地压在林闻溪和顾静昭的心头。
两人刚用罢简单的早饭,房门便被叩响了。
来的依旧是那位王秘书,但神色比昨日更为肃穆庄重几分。他手中捧着一个牛皮纸公函袋,封口处粘着红色的火漆,上面清晰地压着一个印章的痕迹。
“林先生,早。”王秘书微微欠身,语气恭敬却透着公事公办的意味,“奉陈部长谕,特来送达部里的正式召见令。”
“召见令?”林闻溪神色一凛,与顾静昭交换了一个眼神。速度比预想的要快,而且形式如此正式,绝非寻常会面。
“是。”王秘书双手将公函袋递过,“部长对您带来的西北疫情报告以及……相关事宜,极为重视。今日上午部里临时召开了一次高级别会议,部长力排众议,决定即刻召见您,听取详细汇报。请您准备一下,半小时后,部里的车会来接您。”
林闻溪接过公函袋。纸张厚实,透着一股官文特有的严肃气息。他小心地撕开边缘,抽出一份打印工整的公文。抬头上是醒目的“国民政府卫生部部长办公室”字样,下面便是正式的“召见令”正文,行文简洁,要求林闻溪先生于今日上午十时正,至卫生部部长办公室,就西北防疫及特殊医疗事务进行当面陈述。落款处是陈济棠的签名盖章,墨迹沉厚。
这薄薄一纸文书,其分量却重逾千钧。它意味着官方渠道的正式开启,也意味着他怀揣的那份证据,终于要摆上国家部级的案头。然而,这“力排众议”四字,又隐隐透露出水面之下的暗流汹涌。
“我明白了。有劳王秘书。”林闻溪平静地将召见令收回袋中,面色如常。
“林先生不必客气。部长还特意嘱咐,”王秘书压低了声音,补充道,“今日与会者,除部长外,可能还有部分司长及顾问列席。请您……务必准备周全,言之有据。”他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
这话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所谓的“部分司长及顾问”,恐怕就是那位“何敬之”副部长及其派系的人马。这场召见,从一开始就不会是简单的汇报,而是一场鸿门宴,是改革派与保守派、中西医理念的一次正面碰撞的前哨战。
“多谢提点。”林闻溪颔首,心中已了然。
王秘书不再多言,告辞离去。
门一关上,顾静昭便快步上前,眼中带着担忧:“闻溪,这……”
“该来的总会来。”林闻溪打断她,目光锐利,“既然给了我们舞台,那这第一出戏,就必须唱好。”他走到书桌前,打开随身携带的藤箱,最底层是一个防水油布包裹。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正是那份关乎“黑太阳”计划的机密文件,以及他这些年在西北行医过程中,详细记录的病例、药方效果对比、以及疫情防治手稿。
他将文件资料快速而有序地整理好,又将一份早已拟好的、关于建立战时中西医结合医疗体系的纲要草案放在最上面。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即将奔赴的不是一场唇枪舌剑的政治会面,而是一台需要精心操作的手术。
顾静昭默默地将他的青色长衫抚平挂好,又递上一杯热茶。“一切小心。”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四个字。她知道,他即将踏入的,是一个与战场截然不同,却同样险恶的领域。
林闻溪接过茶杯,温热透过瓷壁传来。他看向窗外,浓雾似乎散去了一些,露出了山城参差的轮廓,但更远处,依旧是一片迷茫。
半小时后,黑色的轿车准时停在楼下。林闻溪深吸一口气,将整理好的文件包夹在臂下,整了整衣襟,目光沉静地走向车门。
车子驶离招待所,穿过狭窄而起伏的街道,向着重庆的权力中心之一驶去。沿途可见被轰炸后的残垣断壁与匆忙新建的木屋竹楼交织,标语醒目,人流熙攘,一派战时陪都的混乱与生机并存的景象。
卫生部所在的是一栋灰扑扑的西式楼房,门口有卫兵站岗,气氛肃穆。在王秘书的引导下,林闻溪穿过有些阴暗的走廊,耳边是打字机的嗒嗒声和工作人员低沉的交谈声。
最终,他们在一扇厚重的深色木门前停下。门楣上挂着“部长办公室”的铜牌。
王秘书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沉稳的“请进”。
门被推开。一间宽敞却并不奢华的办公室呈现在眼前。巨大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位年约五十、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却目光炯炯的男子,正是卫生部长陈济棠。他见到林闻溪,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点了点头。
然而,林闻溪的目光迅速扫过办公室。在靠墙的一排沙发椅上,还坐着三四个人。其中一人,约莫四十多岁,面容瘦削,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挑剔,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正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进门的林闻溪——此人想必就是副部长何敬之。他身旁坐着一位头发梳得油亮、戴着圆框眼镜的年轻秘书,正低头记录着什么。另一边,则是一位穿着白大褂、显然是西医顾问模样的洋人,神色间带着几分倨傲与好奇。
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紧绷。
“部长,林闻溪先生到了。”王秘书恭敬禀报。
陈济棠站起身,绕过办公桌,主动向林闻溪伸出手:“林先生,一路辛苦。你在西北的事迹,我已有耳闻,今日终于得见,果然是青年才俊。”
“陈部长过誉,闻溪愧不敢当。为国为民,乃医者本分。”林闻溪不卑不亢地与陈济棠握手,言辞得体。
这时,何敬之也缓缓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丝程式化的笑容:“这位就是林先生?真是年轻有为啊。听说你在西北,用些草根树皮,就解决了大问题?”他的话像是夸奖,但那语气中的轻慢和质疑,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
林闻溪转向何敬之,目光平静无波:“何副部长。中医药学博大精深,历经数千年实践检验,草根树皮若能对症,便是救命良药。此番西北疫情控制,中西医结合,确实发挥了关键作用。具体数据与案例,我已整理成文。”
他直接将手中的文件包微微抬起,态度从容,将对方的轻慢化为学术讨论的开端。
何敬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似乎没料到对方如此直接且沉稳。那西医顾问也好奇地投来目光。
陈济棠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适时地打圆场:“好了,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就请林先生详细为我们介绍一下西北的情况吧,特别是你报告中提及的……那种极端情况。”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林闻溪一眼,示意会议开始。
林闻溪在指定的位置坐下,将文件包放在桌上。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有支持,有审视,有怀疑,也有赤裸裸的敌意。
他知道,这场围绕“医国之道”的博弈,从这一刻起,正式开始了。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那份浸透着西北风沙与血火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