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重庆,深秋。
浓雾如同浸透了灰烬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江面上,缠绕着依山而建的层层叠叠的吊脚楼,也将码头上喧嚣的人声、汽笛声压抑得模糊不清。空气里混杂着潮湿的水汽、煤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大量人口聚集在逼仄空间里所产生的浑浊气息。
林闻溪一袭半旧青衫,站在驳船的甲板上,脚下是随波轻晃的甲板,眼前是这座战时陪都迷茫的轮廓。他离开了西北的风沙与硝烟,怀揣着那份以鲜血和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关乎无数人生死的“黑太阳”计划关键证据,如同怀揣着一团火,踏入了这片更显诡谲莫测的政治迷雾。
他的面容比离开上海时清减了许多,但眉宇间的沉稳和眸子里蕴藏的光芒却愈发锐利。西北的历练,早已洗褪了学堂青年的青涩,战火的淬炼,医者的仁心,战士的决绝,在他身上交融成一种独特的气质。他身后,站着同样风尘仆仆的顾静昭,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棉袍,眼神依旧清澈而坚定,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警惕。那段囚禁与冒死传递情报的经历,在她身上刻下了看不见的印记。
“终于到了。”顾静昭轻声说,语气里没有抵达的欣喜,只有面对未知的凝重。
“嗯。”林闻溪点了点头,目光扫过码头上形形色色的人流:仓皇奔逃的难民、吆喝着的脚夫、神色倨傲的官员、还有穿着各异军装的军人……这是一幅浓缩的战时浮世绘,“新的战场到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贴身内袋里那叠微卷的纸张,那上面记录着恶魔的罪证,也承载着他下一步行动的基石。
码头的混乱超乎想象。他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带着简单的行李挤上岸。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个穿着略显宽大中山装、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便挤了过来,谨慎地核对了一下林闻溪的样貌,低声道:“可是林闻溪,林先生?”
“正是鄙人。”林闻溪颔首。
“在下姓王,是卫生部陈济棠部长派我来接您的。部长事务繁忙,特命我先安置您二位歇息。”年轻人语速很快,带着官场上特有的谨慎与客气,“车就在那边,请随我来。”
一辆黑色的老式轿车等在码头外围,像一只沉默的甲虫蛰伏在雾中。驶离喧嚣的码头,车子沿着崎岖的山路盘旋而上。透过车窗,林闻溪看到的是轰炸后尚未清理的废墟残垣,与新建的简陋房屋交织在一起,标语随处可见,宣传着抗战与救国。浓雾之下,陪都显得既忙碌又疲惫,既充满力量又仿佛在艰难喘息。
车子最终在一处还算清净的招待所前停下。王秘书迅速帮他们办理了入住,房间简单却整洁。
“林先生,顾小姐,你们先稍作休整。部长明日会抽空见您。”王秘书递过来一张名片和一个小信封,“这是部长的私人联系方式,里面是些许应急的费用。部长嘱咐,让您先熟悉一下渝城的环境,特别是……各方势力的情况。若有急事,可按名片上的电话联系。”
话说的含蓄,但林闻溪听懂了。初来乍到,陈济棠不便立刻亲自接见,这既是保护,也是观察。而那“各方势力”的提点,更是意味深长。他接过东西,神色平静:“多谢王秘书,也请转达我对陈部长的谢意。”
送走王秘书,房间内暂时安静下来。
顾静昭轻轻整理着行李,眉间微蹙:“闻溪,这重庆的雾气,似乎比西北的风沙更让人透不过气。”
林闻溪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几乎凝滞的浓雾,缓声道:“这里看不见枪炮,但博弈从未停止。我们带来的东西,是利器,也是漩涡的中心。静昭,接下来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
正在此时,楼下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似乎有另一拨重要客人入住。林闻溪并未在意,但当他目光无意间扫过楼下院落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侧影掠过他的视线。
那人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低声与身旁一个穿着日式风格西服、神色精明的中年男子交谈着,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快步走向招待所的另一侧翼。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且那人变化颇大,多了几分世故与圆滑,但林闻溪的心脏依旧猛地一沉。
周振邦!
他曾经的同窗,志同道合的友人,最终在西北彻底背叛的敌人。他竟然也出现在了重庆!而且,看他那副打扮和神态,似乎混得相当不错。他身旁那个日式打扮的男人,虽不能确定身份,但那股气息让林闻溪本能地感到警惕。
周振邦的出现,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渝城看似平静的迷雾。
顾静昭也注意到了林闻溪瞬间变化的脸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只看到空荡荡的走廊。“怎么了?”
林闻溪收回目光,眼神变得深邃而冰冷:“没什么,只是看到了一位‘故人’。看来,这渝城的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霉湿气的空气,感受到怀中文档的重量,也感受到了无形中骤然绷紧的弦。
新的局,已然布下。而这迷雾深处的第一回合较量,或许在他尚未踏入朝堂之时,便已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