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青州的街巷悄然沉寂下来。
一声城鼓由远及近,咚咚声之间夹杂着嗡鸣,城东的高塔上悬起了三盏红灯,是宵禁将至的讯号。
马车辘辘而行,在正阳门外驿站停下,碧华心道好险,差点赶不及宵禁前进城。
碧华匆匆带着莱恩通过检查,进城往客栈疾走而去,沿街的铺面已纷纷关门,只有偶尔几个脚步急促的行人,低头快走,像是要在禁鼓彻底响起前奔入屋檐。
城墙尽处的兵丁正在封闭内街栅口,手持灯笼,目光来回扫视,每逢有人临近,便厉声喝止询问身份。
门口老板娘正端着灯油准备关门,一见熟客归来,忙打起精神迎上来。
“这就回来啦,赶得可真紧,差两刻就封门了。”
“麻烦了。”碧华低声道。“请帮我们送些热水,在准备一些吃食送到房间。”
老板娘一边答应,一边侧过身让母子二人通过,接着赶忙关了大门,去厨房吩咐起来。
待到碧华匆匆给莱恩洗了脸脚,还不等碧华张嘴,莱恩便自觉的去桌前默默的吞食着米饭。
孩子好像突然懂事了一些?哎,已经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今晚无论如何要睡多一些,不能让他见我太过憔悴。
碧华一边想着,一边坐在床沿发愣,谁知道呢?这一夜究竟能不能睡着?
天色刚明,城里便响起沉重的鼓声,一声一响,自青州城司通向城东正阳门刑场,仿若唤魂。
客栈房中,莱恩早早醒来。他蹲在床边,手里转着那只风车,转了几圈又停下。窗外初阳刚刚破晓,像金色的眼皮,沉沉压在窗棂上。他没出声,只望着母亲在桌前系发,动作比平日更慢。
“娘,今天我们要去看爹吧?可我还有些怕。”
他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
碧华抬眼看他,许久才点了点头。
“他是你爹,是我丈夫,不管怎样,也要去看最后一面。”
未到午时,正阳门搭建的刑台四周早已围满人群。
碧华带着莱恩随着人潮靠近正阳门附近,眼里便是这一番光景。
临时搭建的刑台最前一圈是被木栏隔开的空地,只供司役、官吏与验身者来往。其后一圈是青州百姓,多是早起等候的行人、贩子、闲汉,男多女少,年岁不一,或扎堆闲谈,或背手观望,眼神中带着一种微妙的期待。
执杖兵士正在来回巡视。判司站在木台上卷着判纸,身边一名老吏抱着宣读用的刑册,正一页页翻检。
正中一排长桌后面已经坐着了一些官员,正中主位还空着,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待玄虎。
“听说这人是从栖霞那边贪墨逃出来的,当了十年缩头乌龟。”
“嘿,缩得倒挺好,若不是这次王城来人,怕是真混过去了。”
远处有孩童被父亲抱在肩头看热闹,甚至模仿喊道:“来啦来啦,要砍头咯!”引得四周几人低笑。
碧华如坐针毡,站着也不是,又想挪到别处,可熙熙攘攘净是人群,哪有安静的地方。
忽然有个熟悉声音响起。
“你们总算来了,我们都找了半天。”
碧华回头。
王成已站在不远处,他穿着一身深灰常服,眼圈发青,脸上带着彻夜未眠的疲惫。燕九站在他身旁,也是一脸倦容。
王成一抬手,示意碧华和莱恩靠近些。
“昨儿你们去米铺的时候,我们就到了青州。”他语速不快,在嘈杂的人群中也听的清晰。
“燕九认得这边几个同僚,托了两道关系。都打点过了,该做的都做了。”
碧华点了点头,一言未发,只盯着他。
王成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放心,行刑者是熟人,莱大哥不会痛苦的。”
这时,一旁的燕九抬头看着刑台,继续说道:
“王成找了他熟识的吏官,托了人等结束后把莱大哥送到幽镇,对外宣称由王国统一收尸下葬。”
“人一过正午就送回去,我们二人陪你回幽镇。”
莱恩的指尖一紧,碧华眼神微颤,直到现在她还在恍惚,一切尤在梦中。
王成声音沙哑,像是叹息,又像是抱歉。
“咱们能做的,真就这些了。”
快到午时,刑台骤然肃静。
从城中县司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声,一队甲士开道,护着中间身着软甲战袍的玄虎,队列停在台边,玄虎翻身下马,抬脚便走上刑台。
他步履从容,眼神低沉如水,落座时未发一语,只将一方黑玉令牌搁于席面。
青州本地司员纷纷拱手避让,低声称一声:“玄虎城主”
玄虎摆了摆手,又冲左右的瀚海道使团,王城观察团点了点头。
“带案犯莱素上台。”
两名司役押着莱素自侧台而入,步步逼近刑架。之后卸去头枷,足履锁铐,面台下而跪。
阳光照在他苍白脸上,眼中未见惊恐,反而隐约有一种近乎安定的平静。
在他之后,三名吏官登上高台。最中者抱卷,朗声开口,嗓音平稳:
“栖霞旧案莱素贪墨一宗。”
接着便是如公审一般再次宣读了莱素的罪行。
“后卸职逃匿,藏身幽镇十载,企图销案灭证。”
话音刚落,左侧判司缓步而上,宣道:
“依法处以斩首示众。午时已至,准刑。”
这一刻,玄虎目光缓缓扫过台下,身傍武技让他很轻易便看到了台下的碧华母子。
碧华眼神颤动,一手抓着莱恩,一手捂着嘴巴,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好像看到莱素抬了抬头,像是在寻找什么,直到二人目光撞在了一起。
莱素咧了咧嘴,那目光似埋怨,又似解脱和感激。接着低下头去,仿若认命。
碧华终于流下泪来,他看到了,她食言了,她总不能不带着儿子来送最后一程。
玄虎右手一抬,重重落于玉令之上。
“行刑。”
台下一片叫好,接着迅速安静。
王成低声骂了一句,低头避开眼神。
燕九站得笔直,一只手搭在腰侧,目光像铁铸的一般,一动不动。
鼓声响起,一声沉过一声。
执斧者登台,先在莱素面前摊开一张白布,接着对莱素说了什么,莱素点了点头,努力把头低的更低。
刑台上划过一道闪电,一道寒光之后,莱素身体歪倒,头颅滚入布中。
人群开始欢呼,痛骂贪官,鼓掌叫好。无人注意在台上的人歪倒的时候,台下也有一女子仰头便倒。
王成和燕九手忙脚乱,莱恩猛摇着倒在地上的碧华。谁也没想到站到今天的碧华突然之间就塌了,塌的毫无预兆。
青州出城的官道两侧已渐沉静。春日的风将草木吹出沙沙响声。
幽镇北口桑林之下,已有两名民夫守着一口棺材与一方刚挖好的土坑。他们见人来,拱了拱手退到一边,没说一句话。
王成一步步走得缓慢。他本就一夜未眠,又忙到现在。他走到棺前,缓缓揭开盖布,里头铺着灰布与草席,莱素的尸体已安然躺在其中,脸上未见痛苦。
燕九站在他身侧,轻声说:“我找的地方。没有路,也没人往这里走。”
碧华没有出声,一手牵着莱恩,一手接过王成递来的铁锹。
碧华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看到莱素的头掉了下来,血喷了好远,那曾经温热血液宣泄一般奔出了渐渐冰冷的身体。
当她在醒过来时,便是在前往幽镇的马车上,莱恩还伏在腰间哭泣,凉凉的,真不知道流了多少泪。
碧华颤抖着伸出手摸上莱恩的头,莱恩浑身一颤,饱含欣喜的眼眸对上了她的眼。
这孩子,不会以为我死了吧?
碧华走至棺前,俯身低语:“你说不让我带莱恩去正阳门,但我怎能做到。”
莱恩站在母亲身后,低低说:“爹,我会照顾娘的。我会长大的。”
王成与燕九默默扶棺,将其放入坑中。
落棺声极轻,却沉似千钧。
两人亲手铲下第一锹土,沙沙落下,如叩在心头。
接着民夫走上前来,两把铁锹抡的飞起,渐渐的看不见棺材,接着土地平整,最后浮起了一座新坟。
碧华没有哭,莱恩也没有。他紧紧咬着嘴唇,直到民夫拍了拍坟顶,从燕九手中接过银钱,一边道谢,一边向外走去。
桑叶随风舞动,新坟前站未亡人。
她站了很久,才终于低声说出一句:
“我会让莱恩好好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