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温的嘶吼,如一头受伤的猛虎,其声威甚至压过了战场上震天的鼓声与杀喊。
那只血红的独眼扫过帐前每一个将领,所有人的争吵、疑虑、慌乱,都在这道目光下被碾碎、蒸发。
不甘?
愤怒?
恐惧?
在朱温那断腕求生的绝对意志面前,所有的情绪都失去了意义。
“传令!”
他的声音不再是咆哮,而是一种被极致压缩后的冰冷,每个字都带着钢铁撞击的质感。
“燃起火把,昼夜不停!”
“本王要用半日,踏平兖州!”
随着他最后一个字的落下,整个宣武军中军大营这部恐怖的战争机器,再次以一种更加狂暴的姿态运转起来。
命令被一层层传达下去。
朱珍与庞师古,这两头早已被功名利禄浸透心智的饿狼,在接到这道催命符般的军令后,眼中的疯狂彻底取代了最后一丝人性。
兖州城墙上,血雾与硝烟混合成的气息令人作呕。
朱瑾拄着已经卷刃的长槊,剧烈地喘息着。左肩的伤口在每一次挥动武器时都传来锥心刺骨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身边的亲兵,已经不足五十人。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死志,他们的铠甲残破,身体浴血,却依旧用血肉之躯,死死堵住每一个缺口。
突然,城下的宣武军阵中,响起了凄厉的哭喊与哀嚎。
那不是士卒的呐喊。
是平民的声音!
数千名衣衫褴褛的百姓,男女老幼皆有,被宣武军的士卒用刀枪驱赶着,朝着城墙的缺口涌来。他们手中拿着的,不是兵器,而是锄头、木棍,甚至是残破的门板。
“冲!不前者死!”
宣武军的督战队在后面挥舞着屠刀,毫不留情地砍翻了几个试图后退的百姓。
鲜血喷溅,哭喊震天。
这支由平民组成的“军队”,就这么被逼着,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家园。
城墙上的泰宁军士卒们,彻底呆住了。
他们手中的弓箭再也无法举起,准备推下的滚木礌石也停在了半空。
那些被驱赶的人群中,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抱着婴儿啼哭的妇人,甚至有蹒跚学步的孩童。
他们是兖州人!
是他们的父老乡亲!
“将军……”
一名年轻的士兵嘴唇颤抖,望向朱瑾,眼中满是哀求与绝望。
“那是……那是我三叔……”
“将军!我们怎么办?”
士气,在这一瞬间,土崩瓦解。
朱瑾的眼睛瞬间红了,血丝从眼眶中迸裂开来。他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看着那些绝望而麻木的眼神,一股无法抑制的悲愤与怒火冲垮了他的理智。
“朱温!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
他对着城下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
“放箭!”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这两个字。
“放箭!!”
命令在空气中回荡,却无人执行。
泰宁军的士兵们握着弓,手臂却重逾千斤,无论如何也拉不开弓弦。他们可以向敌人射出致命的箭矢,却无法将箭镞对准自己的亲人同胞。
朱瑾目眦欲裂,他知道,完了。
泰宁军的军魂,在这一刻,被朱温用最残忍的方式,彻底击碎。
就在这迟疑的瞬间,宣武军的精锐动了。
他们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毒蛇,紧紧跟在百姓的身后,利用这道由血肉组成的屏障,发起了最致命的冲击。
百姓被刀枪逼迫着,踩着同伴的尸体,哭喊着攀上城墙的缺口。
泰宁军的士兵挥刀的手在颤抖。
迎接他们的,是紧随其后宣武军士卒那冰冷无情的长枪。
噗嗤!
鲜血飞溅。
城墙的防线,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朱珍一马当先,他那魁梧的身躯撞开人群,脸上带着嗜血的狞笑,一刀便将一名犹豫的泰宁军小校连人带甲劈成两半。
“朱瑾在哪!”
他嘶吼着,目光在混乱的城头搜索。
“你的人头,是老子的!”
朱瑾咆哮一声,拖着重伤的身躯迎了上去。
长槊与大刀在空中碰撞,迸发出刺目的火星。
两人瞬间杀作一团。
朱瑾武艺本就不弱于朱珍,但此刻他身负重伤,体力耗尽,每一次格挡都震得他左肩伤口鲜血狂涌。
亲兵们怒吼着冲上来,试图保护他们的主帅,却被潮水般涌上的宣武军精锐迅速淹没。
一个接一个的亲兵倒下。
朱瑾的世界里,只剩下刀锋的寒光与血液的温热。
他拼尽最后的气力,一槊荡开朱珍的大刀,枪尖顺势前刺,直取对方心口。
朱珍侧身闪避,脸上却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
他根本没想过格挡,这一刀只是虚晃。
在朱瑾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朱珍收刀回撤,用尽全身力气,一脚狠狠踹在朱瑾受伤的左肩上。
“呃啊!”
朱瑾发出一声闷哼,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从城墙上向后仰倒。
他眼中的世界在飞速旋转。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那面在烈火与浓烟中飘摇欲坠,最终被一刀砍断的“朱”字大旗。
砰!
他重重地摔进了城墙根那由无数尸体堆积而成的“肉垫”之中,瞬间被后续坠落的尸首所掩埋,彻底失去了知觉。
城破了。
从另一个方向,庞师古率领的部队也已经攻入城内。
杀戮,开始了。
宣武军的士兵们红着眼,执行着最野蛮的命令,对城中进行着无差别的屠戮。他们不在乎抵抗者是谁,只在乎朱瑾的人头。
房屋被点燃,惨叫声、哭喊声与猖狂的大笑声交织在一起,兖州城化作了一座巨大的人间炼狱。
混乱的尸堆中,一只手拨开了压在上面的尸体。
几名浑身是血的泰宁军老兵,从尸山血海中爬了出来。他们是朱瑾最早的亲兵,刚才在混战中被冲散。
“将军!”
其中一人眼尖,看到了昏迷在尸堆中的朱瑾。
他们手脚并用地将朱瑾从尸体下拖了出来,一人探了探鼻息,惊喜地喊道:“还有气!将军还活着!”
“快!脱下他的甲胄!”
几人没有任何犹豫,七手八脚地扒下朱瑾那身早已被鲜血浸透的节度使铠甲,又从旁边一具士卒的尸体上剥下破烂的衣衫,胡乱地套在他身上。
“庞师古的人在南城,朱珍在东城!北门!我们往北门冲!”
一名老兵背起昏迷的朱瑾,几人互相搀扶着,混在四散奔逃的人群中,像几只不起眼的蝼蚁,朝着那唯一可能存在生机的方向,艰难地突围。
中军帅帐前。
朱温独眼圆睁,注视着那座被火光与黑烟吞噬的城池。
他听着从城中传来的惨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大功告成的冷酷。
就在这时,一名将领骑着快马,从城池的方向狂奔而来。
是朱珍。
他甚至来不及下马,直接在马上高高举起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对着帅台的方向用尽全力嘶吼。
“大王!”
“朱瑾已授首!”
声音中充满了狂喜与贪婪。
朱温的独眼猛地亮起,嘴角刚刚牵起一抹狞笑。
可当他的目光扫过那颗人头时,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那张面孔虽然血肉模糊,但依稀可以辨认。
不是朱瑾。
朱温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