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院第四日。
天未亮,五更时分。
窗外灰蒙蒙一片,梧桐叶上的夜露尚未滴落,医院走廊的感应灯忽明忽暗,如同垂死者微弱的呼吸。其他病人早已沉入梦乡,鼾声、咳嗽声此起彼伏,药液顺着输液管缓缓滴落,发出“嗒、嗒”的轻响,如更漏计时。
鲁景润突然睁眼。
动作利落,完全不像瘫痪病人。他翻身下床,脚步稳健,甚至比前几日更为轻盈。右腿虽曾因脑梗而无力,此刻却如常人般承重;右手虽肌肉萎缩,指尖竟灵活自如。他打开灯,昏黄的光洒在病床上,映出他清瘦的身影。
他摸索着找到自己的衣物——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领口磨破,纽扣少了一颗;一条旧皮带,皮革干裂,搭扣处锈迹斑斑;一双布鞋,鞋底磨损严重,鞋尖开了口,露出半截灰白袜子。
他一一取出,放在床上,像整理教案般认真。然后,他开始折叠衣物。中山装对折,袖子内收,领子抚平,叠成方方正正的小块,棱角分明,如他当年批改作业时,把本子折成直角。皮带卷成圆圈,用细绳捆好;布鞋并排摆好,鞋尖朝外,如同伫立的学生。
接着,他取出所有治疗单据,厚厚一叠,日期从入院首日起。他戴上老花镜,镜片裂了一道缝,用胶布粘着。他用颤抖的手,一笔一画计算:
每日住院费:180元
护理费:60元
药品费:240元(含特效药)
输液费:15元
餐费:3元(实际未用)
床位加护:50元(未用)
……
截止今日,共花费:2,985元
他将单据装入信封,用浆糊封口,提笔写下:
“交费明细,请子女核对。切勿多付,浪费。”
字迹工整,横平竖直,无一涂改,一如他四十年来批改学生作业时的严谨。
护士小陈推门进来,见状大惊:“鲁老师,您这是要干嘛?”
鲁景润笑,笑容温和,眼神清澈,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病容:“我要出院了。我好了。你看,我的眼睛也看清了。”他指着窗外的树,“那叶子,一片一片,多清楚啊。”
小陈不信,可他的生命体征确实短暂回升:血压正常,心率平稳,甚至能下床行走几步。这正是民间所说的“回光返照”——人魂未离,精气神短暂回归,如油尽灯枯前的最后一簇火苗。
然而,老中医再次赶来,观其行止,神色凝重。
“此人地魂已松。”他低声对护士说,“地魂主形骸,临终前若主动整理衣物、清算债务,乃是对血气之躯的告别。他叠衣如折教案,算账如批作业,皆是执念所化。他不是要活,是要——体面地走。”
更奇的是,他的行为近乎仪式:
他反复躺下又起身,调整被子角度,确保自己“睡相端正”;
他用左手(唯一能动的手)抚平床单褶皱,连枕头都摆正;
他甚至对着镜子,用梳子梳理稀疏的白发,尽管镜中只剩一只眼。
隔壁病房的老人养了一条宠物狗,名叫“旺财”,平时凶猛,见人就吠。可这几日,旺财却总趴在鲁景润床前,呜呜低鸣,不肯离开。老人说:
“它闻到‘阴气’了。狗通灵性,它在送别。”
夜间,鲁景润再次自言自语:
“小芳,你的加减法还是不行啊……来,我再讲一遍……”
“小刚,你别抄作业,要自己想……”
监控显示,他说这些话时,病房的光影出现异变——他的身影在墙上模糊扭曲,仿佛半透明。有护士发誓,她看见他头顶,有一圈淡淡的光晕,像极了他当年戴的老式眼镜反光。
那一夜,小陈值班,凌晨两点,她听见病房传来轻微的“沙沙”声。她推门查看,见鲁景润坐在床沿,正用指甲在床头柜上刻字。她走近一看——
“1+2+3+…+100 = ?”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高斯算法:首尾相加,50对x101=5050。”
小陈浑身发冷。她记得,这是自己小学老师生平最爱讲的数学故事——高斯十岁解题,一鸣惊人。
她问:“鲁老师,您怎么刻这个?”
鲁景润抬头,微笑:“我在教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