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春风拂过渭北高原,黄土坡上的枯草开始泛绿。
目地穴从终南山归来。
十年隐修,他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赤脚翻山的少年。
他身着一袭灰布长衫,腰间系着师父所赠的罗盘,眼神沉静如古井,却暗藏锋芒。
他回到渭南老家,村人几乎认不出他。
“这不是目家那‘黑五类’的儿子吗?怎么像个道士?”
“听说他在山里跟老神仙学了本事,能看风水、断吉凶。”
“骗人的吧?一个地主崽子,能有什么真本事?”
起初,无人信他。
一个“黑五类”出身的野道士,谁敢请?
请他看风水,万一被上头知道了,岂不是自找麻烦?
可目地穴不急。
他深知,要在民间立身,信,比钱更重要。
于是,他宣布:“免费看宅、选坟,不收分文。”
消息传开,有人嗤之以鼻,也有人半信半疑。
第一位找他的是村东头的王老汉。
他家新建的宅子,住进去不到半年,儿子摔断腿,媳妇又查出肺病,怀疑是“宅子犯煞”。
目地穴绕宅一周,手持罗盘,脚步缓慢而精准。
他停在西墙角,皱眉道:“此宅坐北朝南,本是吉向,但西墙缺角,形成‘白虎断臂’之局,主长子不利,易有血光之灾。”
王老汉将信将疑:“那……咋办?”
“补角。”目地穴说,“用青砖砌墙,高过屋檐,再挂一面八卦镜,可化解。”
王老汉照做。
半年后,儿子腿伤痊愈,找到工作;媳妇的病也渐渐好转。
王老汉逢人便说:“目地穴神了!真神了!”
第二位是村西的李寡妇。
她丈夫早亡,留下一座老坟,最近家里接连出事:女儿高考落榜,儿子赌博欠债。
目地穴去坟地勘察。
他站在坟前,闭目良久,忽然睁开眼:“此坟左砂低陷,形如‘青龙折足’,十年内必有血光之灾。若不迁坟,家运难振。”
李寡妇不信:“祖坟哪能说迁就迁?”
目地穴只说:“信则改,不信则等。”
三个月后,李寡妇的弟弟在工地坠亡。
她痛哭流涕,连夜请人迁坟。
新坟安葬后,女儿第二年考上师范,儿子戒了赌,还开了个小店。
村里轰动了。
“目地穴真能断吉凶!”
“他一眼就能看出坟地好坏!”
“连罗盘都不用看,全凭眼力!”
他的名声,如野火燎原,迅速传遍十里八乡。
有人请他看祖坟,他走了一圈,说:“此地龙脉已断,气散如烟,需迁。”
主家不信,三个月后,家中破产,儿子入狱。
又有人请他选宅基地,他指一处荒地:“此处三山环抱,一水绕前,是‘玉带缠腰’,可旺三代。”
主家建房后,儿子考上大学,女儿嫁入富家,三年内盖起二层小楼。
更有甚者,一户人家请他看阳宅,他进门便说:“你家厨房在西北,火烧乾位,主男主人事业受阻,且易有肝病。”
那家男人果然常年抑郁,体检查出脂肪肝。
按他建议改灶位后,竟奇迹般好转。
目地穴,成了“活神仙”。
可官府开始追查他。
“搞封建迷信!”
“扰乱社会秩序!”
“煽动群众,破坏四化建设!”
一张通缉令贴在村口。
目地穴被迫躲入深山老林,昼伏夜出,像一只被追捕的孤狼。
每逢过年,他偷偷溜回村口,远远望一眼老屋。
母亲病重,父亲失聪,姐姐是小学教师,弟弟目地超是赤脚医生,妹妹目地莲嫁给了村里的木匠段守仁。
他站在雪地里,看着弟弟妹妹家灯火通明,心中酸楚。
他蹲在雪堆旁,喝着劣质白酒,自言自语:
“目家祖坟冒烟,让我们三兄妹都成了‘先生’。
姐姐教书育人,是‘文先生’;
弟弟治病救人,是‘医先生’;
我呢?是‘风水先生’。
可偏偏,就我这个‘先生’,最不被世人所容。”
他恨。
恨出身,恨命运,恨社会的不公。
他喝醉酒,砸碗骂祖宗:“你们当年怎么就没葬个好地?让我也旺一旺!
我帮别人改命,他们家家兴旺,可我呢?
我住山洞,吃野菜,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他开始骄傲。
在业内,他自称“当代李淳风”,说自己的寻龙点穴技术,可媲美袁天罡。
他游走于乡野之间,口吐玄机,言出必验。
有人称他“鬼眼先生”,有人叫他“地师”,更有人传言,他能夜观天象,预知三年内的吉凶。
可奇怪的是——他一直很穷。
他看风水,收的都是些米面粮油、腊肉咸鱼,现金极少。
而妹妹家、弟弟家,日子却越过越好。
妹妹家孩子上了大学,弟弟的诊所也翻新了,连段守仁都换了新自行车。
目地穴嫉妒得发狂。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能帮别人改命,却改不了自己的运?
他翻出师父的《青囊经》,反复研读,终于在一页夹缝中发现一行小字:
“术为德用,德厚者得地,德薄者失气。
若心存私欲,虽得吉地,反受其害。”
他冷笑:“德?我帮了这么多人,还不够德?
他们拿了我的风水,发了财,却不认我这个‘黑五类’的哥哥,这才是无德!”
他心中那团“怨火”,越烧越旺。
他开始怀疑师父的教诲。
“调和天地?利他为先?
可这世道,谁不是为自己?
风水本就是争地夺气之术,为何要讲德?”
他决定——不再免费看风水。
他放出话去:“从此以后,看宅三百,选坟两千,点龙脉一万。”
(当时普通工人月薪不足百元)
消息一出,震惊四乡。
有人骂他:“当初说得好听,现在翻脸不认人!”
也有人咬牙付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不在乎。
他租了间破屋,挂上“目地穴风水堂”的牌子,正式开张。
他穿起中山装,戴上金丝眼镜,说话慢条斯理,言必称“龙脉”、“气场”、“阴阳二气”。
他收的第一个大单,是县城一户暴发户,请他为新宅“镇宅安神”。
他绕宅三圈,掐指一算:“你家大门朝西,犯‘白虎当门’,主口舌是非,妻妾不和。需在门前立一石狮,再挂五帝钱,方可化解。”
那人照做,不久后,家中果然风平浪静。
他名声更盛,生意红火。
可就在这时,他接到妹妹的电话。
“哥,妈病重,想见你一面……”
他犹豫。
回去,可能被抓;不回去,母亲若走了,他将抱憾终身。
最终,他乔装打扮,夜里潜回家中。
母亲已卧床不起,见他进来,老泪纵横:“儿啊……你瘦了……”
他跪在床前,泣不成声。
母亲颤巍巍地从枕头下摸出一张存折:“这是妈攒的三千块……你拿去,租个好点的房子,别住山里了……”
他接过存折,手在发抖。
那一夜,他守在母亲床前,听着她微弱的呼吸,心中翻江倒海。
他想起师父的话:“求地不种德,隐口深藏舌。”
可他此刻只觉得——这世道,根本不给‘德’留活路。
母亲去世后,他未参加葬礼,悄然离去。
从此,他再未回村。
他游走于城乡之间,名气越来越大,可心中那股怨气,却如毒藤般缠绕心脉,越缠越紧。
他开始包养情人。
北上广深,每城一个,自称“一城一龙穴,旺我百年”。
他以为,这样能借“女阴之气”补自身阳运。
可每当夜深人静,他独自一人时,
罗盘上的指针,总会无端偏转;
梦中,常有黑影缠身,耳边响起师父的叹息:
“你心中有恨,术便成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