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最后一抹橙红的霞光从西山坳沉下去,天光就暗了。
李国发放下锄头,朝掌心啐了口唾沫,搓搓手上厚厚的老茧。远处,自家那三间土坯房的烟囱已经冒出青烟,媳妇秀琴在做饭了。他扛起锄头往家走,脚下的田埂被夕阳拉出长长的影子。
“国发哥!”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是同村的王富贵,赶着两头黄牛正往村里走。
“富贵,这么晚才回啊?”
“可不是嘛,老黄牛脚崴了,走得慢。”王富贵抹了把汗,“对了,你明儿要去镇上?”
李国发点点头:“秀琴娘家侄子结婚,得去随份子。顺便把攒的鸡蛋卖了。”
王富贵脸色变了变,压低声音:“那你可得小心点。要走黑风岭那条路吧?最近不太平。”
“咋了?”
“就上周,张木匠晚上从镇上回来,经过黑风岭,看见鬼灯了。”王富贵左右看了看,仿佛怕谁听见,“说是一盏绿幽幽的灯,悬在半空,跟着人走。张木匠鞋都跑丢了一只,回家就病倒了,现在还躺着呢。”
李国发心里一紧,脸上却强作镇定:“净扯淡,哪来的鬼灯。肯定是萤火虫,要么就是谁提的灯笼。”
“信不信由你。”王富贵摇摇头,“反正我提醒过了。真要赶夜路,最好找个伴儿。”
两人在村口分开。李国发往家走,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黑风岭他是知道的,那条山路蜿蜒在深山里,两边都是老林子,白天走都阴森森的,晚上更是瘆人。可不去不行,秀琴娘家的事,礼数不能缺。
“回来了?”秀琴听见门响,从灶间探出头。她三十来岁,圆脸盘,身子丰满,腰身却还细,干活利索得很。
“嗯。”李国发把锄头靠墙放好,洗了手,坐到小桌前。
晚饭有大骨汤,秀琴给他盛了一大碗,自己才坐下。
“明天几点走?”秀琴问。
“天蒙蒙亮就走,赶在晌午到镇上,下午就回来。”
秀琴咬着筷子,犹豫了一下:“听说黑风岭最近不太平。要不,我跟你一块去?”
“你去干啥?二十多里山路,你走得动?”李国发咬了口肉,“再说家里鸡啊猪的谁喂?”
“我这不是担心你嘛。”秀琴给他夹了块饼子,“王富贵媳妇今天洗衣裳时跟我说,张木匠就是走夜路撞邪了,现在还在炕上躺着说胡话。”
李国发心里烦躁:“娘们儿家家,逼嘴就会传这些闲话。哪来的邪?自己吓自己,晚上罚你给我吹箫。”
秀琴不说话了,低头吃饭。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声音软了下来:“那你答应我,一定赶在天黑前回来。要是天擦黑了你还没到家,我就去找王富贵他们,一起去找你。”
“行了行了,知道了。”李国发有些不耐烦。
夜里,两人躺在炕上。窗外是深蓝色的夜空,星星很亮,远处传来几声狗叫。
秀琴翻了个身,手搭在李国发胸口:“国发...”
“嗯?”
“你可一定要小心。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咋活。”她的手往下滑,声音黏糊起来,“你这一走一天,我会想你了。”
李国发被她摸得心里起了火,压上去:“狗逼,现在就喂饱你,省得你想。”
“狗日的...”秀琴嘴上说着,身子却迎上去。
窗外的月亮悄悄躲进云里。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李国发就起来了。秀琴给他烙了五张饼,煮了六个鸡蛋,用布包好,又灌了一壶水。
“早点回来。”秀琴给他整理衣领,眼圈有点红。
“知道了,啰嗦。”李国发背上褡裢,里面装着鸡蛋和随礼的钱,转身出了门。
清晨的山路还好走,露水打湿了裤腿,凉飕飕的。林子里鸟叫得欢,空气清新。李国发走得快,太阳升到头顶时,已经过了最险的鹰嘴崖。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脚,吃了两张饼,喝了几口水。
下午两点多,他到了镇上。秀琴娘家在镇子东头,他把礼钱给了,喝了杯茶,寒暄几句,就说要赶路回去。侄媳妇留他吃饭,他摆摆手:“不了不了,几十里山路呢,得趁天亮走。”
他去集市卖了鸡蛋,买了盐、煤油,还有一小包红糖——是给秀琴的,她上次说想喝红糖水。想了想,又买了一盒雪花膏,秀琴的手冬天总是裂口子。
往回赶时,太阳已经偏西了。李国发加快脚步,心里盘算着,要是走得快,天擦黑时应该能过黑风岭。过了黑风岭,就好走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刚出镇子五六里,他肚子突然拧着疼,想必是早上吃的饼子不太对劲。他急忙钻进路边林子,随后又拉了几次,这一耽搁就是半个时辰。
等他提着裤子出来,太阳已经快落山了。西边的天空一片血红,山影黑黢黢的,像巨兽的脊背。
“坏了。”李国发心里一沉,小跑起来。
山路越来越陡,林子越来越密。等到了黑风岭脚下,天已经完全黑了。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惨淡的星星。山风穿过老林子,发出呜呜的声音,像什么在哭。
李国发从褡裢里摸出煤油灯,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上。昏黄的光圈只能照亮脚下方圆几步,光圈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他深吸一口气,踏上了黑风岭的山路。
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可从未在夜里走过。两边的老树在黑暗中张牙舞爪,风吹过,树叶哗哗响,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偶尔有不知名的鸟突然叫一声,吓得他心头一跳。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一切还算正常。李国发稍稍松了口气,心想王富贵他们就是自己吓自己。他抹了把汗,正要继续走,忽然觉得不对劲。
太安静了。
刚才还有风声、虫鸣,现在全没了。万籁俱寂,静得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煤油灯的火苗笔直向上,一丝晃动都没有——风也停了。
李国发后背发凉,加快脚步。
又走了一炷香时间,他看见了那盏灯。
起初以为是眼花,远处一点绿莹莹的光,悬在路前方的半空中。他停下脚步,揉揉眼睛。光还在,不晃不动,就那么悬着,绿得渗人。
鬼灯。
李国发脑子里蹦出这两个字,腿有些发软。他想转身往回走,可回去的路同样黑暗漫长。他咬咬牙,吹灭了煤油灯——也许那东西是冲着光来的。
黑暗中,那点绿光更清晰了。它不动,李国发也不动。双方就这么僵持着。
突然,绿光动了。它缓缓地,朝着李国发的方向飘来,不快,但很稳。
李国发头皮发麻,转身就跑。山路崎岖,他跌跌撞撞,几次差点摔倒。回头一看,那绿光还在,不紧不慢地跟着,距离似乎没有拉远,也没有靠近。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肺像要炸开。终于,他看见前面有块大石头,是黑风岭上有名的“镇山石”,据说能辟邪。他连滚带爬躲到石头后面,蜷缩着,大气不敢出。
绿光飘过来了。
李国发从石缝里偷看,终于看清了那东西。那不是灯笼,也不是萤火虫,就是一团光,没有来源,没有依托,悬在离地一人高的地方。绿莹莹的,像坟地里的磷火,但更亮,更凝实。
光在石头前停住了,悬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国发屏住呼吸,心脏狂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光就是不走。他腿蹲麻了,稍微动了一下,脚下踩断一根枯枝。
“咔嚓”一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绿光猛地一晃,像是听到了声音。它缓缓地,绕着大石头飘起来。
李国发浑身僵硬,眼看着那点绿光从石头左边飘出来,越来越近。他能看清光的核心是一种诡异的绿色,不温暖,不明亮,冷冰冰的,像死人的眼睛。
光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李国发闭上眼睛,心里默念着秀琴的名字,想着她那温热丰满的身子,想着她今早红着眼圈给他整理衣领的样子。要是回不去了,秀琴怎么办?她会哭成什么样?
就在他绝望时,远处传来了声音。
是人声,还有火光。好几个火把,在远处山路上晃动。
“国发!李国发!”
是秀琴的声音!还有王富贵和其他几个村里人的声音。
李国发想喊,却发不出声。那点绿光似乎也被远处的火光和人声吸引了,它转向那边,悬浮着,像是在“看”。
“国发!你在哪儿?”秀琴的声音带着哭腔。
绿光突然动了,它不是朝着火光去,而是向上,飘进了老林子的深处,消失在密密的枝叶间。
李国发瘫坐在地,浑身被冷汗湿透。
“在这儿!他在这儿!”王富贵大喊。
火把的光照亮了周围,秀琴扑过来,抱着他大哭:“你个死鬼!吓死我了!说好天黑前回来,你看看这都啥时辰了!”
原来,秀琴在家等到天完全黑透,还不见李国发回来,心知不妙,就去喊了王富贵和几个村里男人,带着火把和家伙来找他。
“我看见鬼灯了。”回去的路上,李国发哑着嗓子说。
众人一阵沉默,火把噼啪作响。
“我也看见了。”王富贵突然说。
大家都看他。
“我们来的时候,看见一点绿光在那边的林子里飘。但我们人多,火把也多,它没靠近。”王富贵心有余悸,“张木匠没胡说。”
回到村里,已是半夜。李国发把经过说了,村里的老人都摇头,说黑风岭那地方邪性,阴气不散。鬼灯也不是第一次出现,但从不杀人,只是跟着人走,不知道想干什么。
秀琴给李国发煮了姜汤,又用热毛巾给他擦身子。两人躺在炕上,都睡不着。
“我以为你回不来了。”秀琴缩在他怀里,身子还在微微发抖。
“我也以为。”李国发紧紧搂着她,“当时就想,我要是没了,你可咋办。”
“你再敢走夜路,我就...我就跟别人睡去。”秀琴掐他一把,眼泪却流下来。
“你敢!”李国发翻身压住她,动作却异常温柔。
这一夜,他们格外疯狂,仿佛要用身体的温热驱散山野带来的寒气,用最原始的生机对抗那不可名状的死寂。秀琴的哼哼声在黑暗里格外清晰,李国发捂她的嘴,她却咬他的手指。
天快亮时,李国发才沉沉睡去。他做了个梦,梦见那点绿光又出现了,但这次不是在黑风岭,而是在自家窗外,悬在院子的半空,静静地“看”着屋里。他想动,却动不了,想喊,发不出声。绿光就那么悬着,直到鸡叫头遍,才缓缓沉入地下,消失不见。
第二天,李国发烧了,发烧说胡话。秀琴守了他三天三夜,请了郎中,又去庙里求了符,烧了香。第四天,烧才退下去。
病好后,李国发变了个人。以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现在晚上不敢出门,天一黑就关门闭户。去镇上办事,一定赶在天黑前回来,实在回不来,就住镇上,绝不再走夜路。
村里人也一样,黑风岭那条路,太阳一偏西就没人走了。绕远路也不走那里。
只有王富贵说,他后来有一次傍晚经过黑风岭附近,远远看见那点绿光又出现了,这次不是在山路上,是在老林子里,一闪一闪,像在引路,又像在等待什么。
没人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也没人敢去探究。老人们说,有些东西,你看见了,就装作没看见;它没招惹你,你也别去招惹它。人有人路,鬼有鬼道,阴阳两隔,各走各路。
但李国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看见了,就再也忘不掉。夜里,他偶尔会突然醒来,看向窗外。院子空荡荡的,只有月光。秀琴在他身边睡得正熟,呼吸均匀。他搂紧她,感受着她温热的身体,才能确信自己还在阳间,还在活人的世界里。
而那点绿光,成了黑风岭永久的秘密,在每一个无月的夜晚,或许依然会亮起,悬在深山老林之中,等待着下一个夜归人,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大山沉默,黑夜永恒,有些谜题本就不需要答案,只需要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