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秋雾尚未散尽,狄仁杰便唤上书童,带着那份耕牛纠纷的卷宗,出了州衙侧门。他没有惊动任何胥吏,只按图索骥,径直往城西郊外涉事的两个村庄行去。
现场勘验,乃是断案根基,此乃狄仁杰一贯秉持之理,亦是当年那位推荐他往“明德学院”的青鸾女子言语中隐约透露的“重实证、察细微”之意。他总觉得,那神秘的“墨羽”行事,似乎也极为推崇此种方法。
案涉两村,一为张庄,一为王村,毗邻而居,共用一片水草丰美的河滩牧场。争执的焦点,是一头正值壮年、肩高体健的褐色耕牛。张庄的张老丈与王村的王五,皆声称此牛为己家所有,且各自都拉来了三五位乡邻作证,言之凿凿。前任判佐见双方僵持不下,人证又势均力敌,便以“事涉不清”为由,将牛暂押于里正处,案子也就拖延了下来。
狄仁杰并未先传唤两造当事人,而是直接去了圈养那头争议耕牛的里正家牛棚。那牛见生人靠近,略显不安地踏了踏蹄子,鼻中喷出粗气。狄仁杰并不急于近前,只站在几步外静静观察。但见此牛毛色光亮,筋肉结实,显是常年得到精心喂养。他目光扫过牛角、牛蹄,最后停留在牛身左侧后腿一处不甚显眼的、旧疤脱落后留下的浅色印记上,与卷宗上记录的“左后腿有旧疤”吻合。
“将此牛牵至河滩牧场。”狄仁杰对里正吩咐道,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
里正虽有些疑惑,却也不敢怠慢这位新上任的判佐,忙命人将牛牵出。狄仁杰则与书童缓步跟在后面,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视着道路两旁。
到了开阔的河滩牧场,狄仁杰命人解开牛绳,任由其自由活动。那牛起初有些茫然,在原地打了几个响鼻,蹄子不安地刨着草地,随后,它似乎辨认了一下方向,竟毫不犹豫地迈开步子,沿着一条被踩踏出的小径,朝着张庄的方向稳步走去,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直朝着张老丈家那熟悉的牛棚方向而去。
狄仁杰微微颔首,心中已有五分断定。牲畜恋旧主,识归途,此乃天性。
随后,他分别传唤张老丈与王五至里正家中问话,并未升堂,只在偏室进行。他问的并非泛泛之争,而是极其细致之事。
他先问张老丈:“你言此牛是你家自幼养大,可知它平日最爱食何种草料?饮水时有何习惯?拉犁时,习惯走犁沟左侧还是右侧?”
张老丈不假思索,对答如流:“回官人,这牛娃子从小吃惯了俺家后坡带着露水的狼尾草,喝水前喜欢先用鼻子拱一拱,定要水面上漂着的草叶少了才肯低头。拉犁嘛…它劲儿大,习惯走右边,这样犁头能吃土深些。”
狄仁杰不动声色,转而询问王五同样的问题。
王五略一迟疑,方道:“这…草料自然是好草料都吃。喝水…就是正常喝水。拉犁…拉犁自然是走中间…” 言语间颇多含糊,远不如张老丈言之凿凿。
狄仁杰目光微凝,再次抛出一个关键问题:“此牛左后腿有一旧疤,你二人可知,此疤是因何所致?形状大小如何?”
张老丈立刻道:“官人明鉴!是三年前夏天,这牛娃子贪凉,在河边被水底尖石划了一道寸半长的口子,流了不少血,是俺婆娘采了止血草给它敷上,才慢慢长好,留下了这么个长条疤!” 他边说边比划,神情激动。
王五却支吾起来:“旧疤?有…是有个疤…大概是…大概是跟别的牛顶架伤的罢?小的记不太清了…”
至此,狄仁杰心中已有十分把握。他命人将二人带至一处,又将那牛牵回。那牛见到张老丈,立刻发出低沉的“哞”声,脑袋亲昵地往他身边凑。而见到王五,则只是漠然瞥了一眼。
狄仁杰目光扫过王五及其身后几位眼神闪烁的“证人”,最后落在那位一直陪同、面色精明的王书吏身上,方才传唤证人时,他注意到王书吏与王五之间有过一瞬极快的眼神交流。他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洞穿真相的力量:“牲畜虽哑,天性能言。归途所指,习性能辨,伤疤能证,亲疏能分。王五,你伙同他人,妄图侵占他人耕牛,可知罪?”
王五脸色瞬间惨白,他身后的几个“证人”也慌了神,在狄仁杰一连串缜密追问与如山铁证面前,再也无法狡辩,纷纷跪地磕头,承认是受了王五些许钱财,前来作伪证。
案子顷刻间水落石出。张老丈牵回失而复得的耕牛,老泪纵横,对着狄仁杰就要下拜,被狄仁杰急忙扶起。
围观的多民见状,无不叹服,纷纷议论这位新判佐真是明察秋毫,断案如神。然而,狄仁杰脸上却并无多少得色。他目光深邃地看了一眼人群中悄然退去的王书吏的背影,心中疑虑更深。此案看似寻常,但王五一个普通农户,如何能想到串通多人作伪证,且几乎蒙混过关?
他扶起张老丈,温言道:“老人家,牛既寻回,当好生照料,春耕在即,莫误农时。” 心中却已下定决心,要借此案为契机,好好梳理一下这汴州衙署之内,乃至这汴州地界之上的是非良善,造福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