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船在汴河码头缓缓停稳时,已是狄仁杰离家的第七日午后。秋日的阳光斜照在繁忙的码头上,将帆影、人流与堆积如山的货箱都拉出长长的影子。空气中混杂着河水淡淡的腥气、货物特有的味道以及人声鼎沸的喧嚣,与太原汾水畔的疏朗清寂迥然不同。
狄仁杰携书童下了船,并未急着前往州衙报到,而是让书童先寻个妥帖的客店安置行李,自己则信步走入这汴州城中。
汴州城果然不愧为河南道雄州,街衢宽阔,车马辚辚,两旁店铺林立,旗幡招展。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酒肆食铺的香气、金银绢帛交易时的低声商议,构成了一幅鲜活而繁盛的市井画卷。然而,在这繁华的表象之下,狄仁杰敏锐的目光也捕捉到了一些别样的痕迹——蜷缩在巷角的流民、面带愁苦前来州衙附近张望又不敢上前的百姓、以及偶尔纵马驰过街道、引得路人纷纷避让的鲜衣怒马之辈。他心中若有所思,父亲“民为邦本”的叮嘱言犹在耳,而另一段更为隐秘的记忆也悄然浮上心头——数年前,那位气质不凡、自称“青鸾”的女子曾到访家族,与叔父密谈后,自己竟被推荐前往一个名为“明德学院”的地方就读两年,最初说是“薪火计划”的一部分。那女子谈及“经世济民”、“明辨笃行”时的神采,以及叔父讳莫如深的态度,都让他感觉那“学院”绝非寻常所在,背后似乎隐藏着一个庞大的、不为人知的网络。这“墨羽”,究竟是何等存在?与这纷扰世间,又有何关联?
他脚步不停,穿过几条街市,又转向城郊。但见田畴之中,秋粮大多已收割完毕,留下片片茬地。有农人正引水灌溉准备播种冬麦,水车吱呀作响,却也见几处田亩略显荒芜,田埂边有老农蹲坐叹气。狄仁杰上前攀谈,老农起初戒备,见他言语诚恳,方叹息道去年水患,官府赈济不力,加之胥吏催逼,许多人家不得已卖了耕牛,今年春耕都成了问题。
直至日头偏西,狄仁杰才回到客店,略作梳洗,换了身稍显正式的青色官袍,前往州衙。
汴州刺史府衙署颇具规模,朱门高墙,石狮肃立。狄仁杰向门吏递上吏部文书与名刺,不多时,便被引入二堂拜见汴州刺史。刺史姓崔,约莫四十余岁,面容清癯,眼神中带着几分审视,言语间颇为客气,但也透着官场固有的疏离与程式化。寒暄勉励几句后,便命人引狄仁杰去判佐值房安置,并交代明日即可视事。
判佐的值房在州衙西侧一处僻静院落,与几位同僚的值房相邻。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书架,以及堆积在桌案一角、几乎有半人高的卷宗文书。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墨和淡淡尘埃的气息。
引路的胥吏是个面色精明、年约三旬的汉子,姓王,他陪着笑说道:“狄判佐,这些是近来积压待办的卷宗,多是些民间田土钱债纠纷,也有些小的刑名案子。前任刘判佐调任仓促,未能及时处理,便都留了下来。您看……”他话中带着试探,似乎想看看这位新任的年轻官员是会急于立威,还是会如寻常新官般暂且观望。
狄仁杰神色平静,目光扫过那摞卷宗,并无丝毫厌烦或畏难之色,只淡淡道:“有劳王书吏。且放在此处,狄某自会处置。” 他的目光在掠过卷宗最上方那份关于耕牛纠纷的案卷时,微微停留了一瞬,心中已有了计较。
待王书吏退下,狄仁杰并未立刻翻阅那些卷宗,而是先将自己带来的几本书册在书架上摆放整齐,笔墨纸砚在桌案上安置妥当。一切就绪,他才在椅上坐下,取过最上面那份耕牛纠纷的卷宗,再次细细研读起来。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直至夜幕低垂,书童前来点亮油灯,狄仁杰都埋首于那堆故纸之中。他看得极慢,极仔细,时而提笔在空白的纸笺上记录下案件要点、疑点,时而凝神思索。透过这些冰冷的文字,他仿佛能看到卷宗背后那些焦灼的百姓面孔,听到他们因产业被占、亲人蒙冤而发出的无声呐喊。在处理一桩关于商铺招牌被风刮落砸伤行人的卷宗时,他注意到赔偿金额被刻意提高,而负责核验的胥吏签名旁,有一个极淡的、若非他目力过人且心细如发绝难察觉的墨点印记,那形状…竟隐约与他记忆中某次偶然瞥见、与“明德学院”推荐信函上火漆印的边角纹路有几分相似?他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将此事默默记下。
书童轻声道:“公子,天色已晚,该用晚饭了。这些案子,也不急于一时吧?”
狄仁杰抬起头,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双眼,油灯的光芒在他年轻的脸上跳跃,映出一片沉静与专注。“治政如医病,”他缓缓道,像是在回答书童,又像是在告诫自己,“病有缓急,症有表里。为官者若不能先‘望闻问切’,查明症结所在,又如何能对症下药,根除痼疾?这些积案,拖延一日,百姓便多受一日的煎熬。” 他想起了日间所见流民与老农的愁苦,也想起了那神秘莫测、似乎无处不在的“墨羽”阴影,只觉肩头责任更重。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扉,秋夜的凉风涌入,带着汴州城特有的、混杂的气息。远处街市的灯火与近处州衙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
“明日,”他望着那片灯火,目光似乎要穿透这重重夜幕,看清这汴州城真正的脉络,轻声道,“我们便去这些卷宗所记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不仅要听堂上之言,更要察市井之实,观乡野之情。” 或许,也能借此机会,略微窥探那“墨羽”在此地,究竟扮演着何种角色。
夜色渐深,值房的灯光却许久未熄。狄仁杰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依旧在伏案疾书,或是对着汴州粗略的舆图比划勾勒。这初至汴州的第一夜,他便以这种最朴实也最扎实的方式,开始了他的仕途征程。那沉稳的身影,仿佛已与这中原大州的夜色融为一体,而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睛,也正试图穿透这层层面纱,看清其下涌动的暗流。一位能臣的生涯,就此悄然启幕,前方等待他的,不仅是寻常政务,还有那隐藏在历史阴影中的庞大组织,以及两者间可能产生的、未知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