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二年的初春,似乎遗忘了芷兰轩这片角落。院墙外的柳树已抽出些许鹅黄的嫩芽,可院内的地气依旧凝着去岁寒冬的余威,残雪蜷缩在背阴的墙根,黑褐色的泥土湿润冰冷,泛着料峭的寒意。几株老梅花期已过,残存的花瓣零落成泥,只剩下光秃秃的、扭曲的枝干,倔强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芷兰轩内,更是冷得彻骨。炭盆早已断了上好的银骨炭,只有些烟气呛人的寻常柴炭,吝啬地燃着一点微弱的红光,非但驱不散寒意,反添了几分窒闷。武媚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袍,坐在窗下,手中虽捧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上,而是凝望着窗外那片了无生气的庭院。一种近乎直觉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蛇,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头。
这不安,很快便化作了实质的冰刃。
殿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灌入一股冷风,吹得案头灯焰剧烈摇曳。来的不是平日送份例的低阶宫人,而是萧良娣身边那位颇为得势的掌事宫女,身后还跟着两名面容冷峻的内侍。那宫女下巴微抬,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与审视,目光如刮骨的刀,扫过这清寒的殿宇,最终落在武媚身上。
“武才人,” 宫女的声音尖细,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近日蕙兰宫为小郡主祈福,清查六宫,以保安宁。有人揭发,你这芷兰轩内,恐藏有污秽不祥之物,行那厌胜诅咒之术,意图损害郡主金安!”
厌胜!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武媚耳边。她的心脏猛地一缩,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这是宫中最为忌讳、最为恶毒的指控,一旦沾上,便是万劫不复!
她站起身,背脊挺得笔直,竭力维持着最后的镇定,声音因突如其来的寒意而略显沙哑:“绝无此事。我武媚行事,无愧于心,更从未有过如此恶毒念头。此乃诬陷!”
“有无此事,搜过便知!” 那宫女冷笑一声,根本不听她分辨,挥手示意。两名内侍如狼似虎般上前,开始粗暴地翻检这本就简陋的殿室。箱笼被掀开,仅有的几件旧衣物被抖落在地;床榻被掀翻,被褥撕开;甚至连墙角那摞她珍视的书籍,也被毫不怜惜地推倒,散落一地,沾上灰尘。
武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逐渐失去温度的石像。她看着他们践踏着她仅有的、维系着尊严与精神世界的物品,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的理智。她知道这是构陷,是萧氏针对她的又一记毒计,可她无力反抗,甚至连申辩都显得如此苍白。
搜查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自然一无所获。那掌事宫女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即又板起面孔:“虽未搜出实证,但嫌疑未清。即日起,芷兰轩内外加派看守,武才人无令不得擅出,需静思己过!一应用度,皆由蕙兰宫核查后方可送入!” 这等于变相的幽禁,且将她的生死冷暖,彻底攥在了萧氏手中。
扔下这句话,那行人扬长而去,留下满地狼藉和一室冰冷的死寂。
武媚缓缓蹲下身,手指颤抖地,想要拾起一本被踩脏了的《诗经》。书页散开,正是《柏舟》之篇:“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可如今,她的心,她的尊严,她的自由,正被人如同草芥般肆意践踏、卷曲。
她紧紧攥住了那冰冷的书页,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一股混合着巨大冤屈、深沉愤怒与彻骨寒意的浪潮,终于冲垮了她一直以来努力维持的平静外壳。为什么?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承受这无休无止、一次甚于一次的迫害?寒意,不仅来自这冰冷的宫殿,更来自这毫无道理可言的、森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