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深病愈后,精神总有些不济,批阅奏章的时间明显短了,有时看着看着,便会靠在龙椅上小憩片刻。
万贞儿看在眼里,心下明了,这是岁月不饶人,早年忧患与后期勤政耗损的根基,终究是显露了出来。她不再劝他多去其他宫苑,只更加精细地调理他的饮食起居,那掺了灵泉的茶水,也奉得愈发勤了。
这日傍晚,太子佑极来请安,父子二人在书房说了好一阵话。万贞儿端了冰糖莲子羹进去时,正听见朱见深在嘱咐太子:“……辽东之事,当以抚为主,剿为辅,不可轻启边衅。户部那边,今年漕运的折子,你要仔细看,若有不清之处,多问问李阁老……”
他声音缓慢,带着病后的虚弱,但条理清晰。佑极垂手恭立,认真听着,不时点头。
见万贞儿进来,朱见深停了话头,脸上露出些笑意:“贞儿姐姐来了。”
万贞儿将羹汤放在他手边,对太子温言道:“极儿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让你父皇也用些羹汤。”
佑极恭敬应了,又向父母行了礼,这才退下。他如今已是弱冠之年,行事沉稳,颇有其父之风,朝臣们也多有好评。
朱见深看着长子离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宫门处,才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
“陛下为何叹气?”万贞儿用小匙慢慢搅动着羹汤,让热气散得快些。
“朕是觉得,极儿长大了,能替朕分忧了。”朱见深靠回椅背,语气有些复杂,“朕这心里,既欣慰,又……又有些不是滋味。”
万贞儿明白他的感受。儿子羽翼渐丰,便意味着父亲正在老去。她将温热的羹碗递到他手中,淡淡道:“孩子总要长大的。陛下难道还想把他们永远拴在身边不成?极儿懂事,是陛下的福气,也是大明的福气。”
朱见深接过碗,却没有立刻吃,只是看着碗中清亮的汤汁,默然片刻,忽然道:“贞儿姐姐,朕有时会想,若朕走在你前头……”
“陛下!”万贞儿心头猛地一揪,打断他,语气带上了惯有的强硬,“好端端的,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做什么!陛下龙体只是需要将养,慢慢就会好的。”
朱见深抬眼看着她有些发急的模样,竟笑了笑,伸手握住她的手:“好,不说,不说了。朕还要看着秀荣出嫁,看着极儿真正能独当一面呢。”
他这话说得轻松,万贞儿却从他掌心感受到了一丝不同以往的凉意。她用力回握,试图将那点凉意驱散,心中却莫名地沉了沉。
夏去秋来,朱见深的精神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还能由万贞儿扶着,在宫苑里慢慢走一走,看看儿子们练箭,或是听小女儿秀荣弹一曲新学的琵琶。不好的时候,便只能躺在榻上,连说话都显得费力。
万贞儿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孩子们也都懂事,每日请安,说话做事都轻手轻脚,生怕惊扰了父皇。太子佑极更是将大部分政务都揽了过去,只将最重要的决策拿来请示。
这一日,朱见深难得精神好些,靠在榻上,看着万贞儿指挥宫人将内殿的纱帘换成厚实些的锦缎,以备入冬。
“贞儿姐姐,”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前几日清亮了些,“朕记得,你比朕大十七岁。”
万贞儿手上动作一顿,回头看他,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这个。“嗯,”她应了一声,走到榻边坐下,“陛下是嫌弃臣妾老了?”
朱见深笑着摇头,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流连,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温柔:“朕是觉得,上天待朕不薄。让贞儿姐姐陪了朕这么久。”他伸出手,轻轻抚过她的鬓角,“你看,你都有白发了。”
万贞儿任由他动作,心头酸涩,面上却带着笑:“臣妾都是做祖母的人了,有白发不是很寻常?陛下不也有了几根?”
“是啊,”朱见深收回手,靠在引枕上,望着殿顶精美的彩绘,眼神有些悠远,“我们都老了。可朕总觉得,还是小时候,在南宫(指代被废黜后幽居之地)里,又冷又怕,只有贞儿姐姐陪着朕的时候,最是清晰。”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困意:“那时候……真难啊……幸好,有你在……”
话语未尽,呼吸已变得均匀绵长。
万贞儿坐在榻边,看着他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轻轻拉过锦被为他盖好。殿内安静下来,只有更漏滴答作响。
她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瘦弱的、紧紧抓着她衣角的孩子。想起他登基时,执意要立她为后的执拗。想起他们失去第一个孩子时,他抱着她,哭得像个泪人。想起这些年,一个又一个健康孩儿降生时,他脸上毫不掩饰的狂喜……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她这一世,拼尽全力,扭转了命运的轨迹,护住了孩儿,守住了他的江山,也得到了他始终如一的真心。
可终究,敌不过这世间最无情的,是光阴。
朱见深这一场秋咳,入了冬非但没好转,反倒沉重起来。咳嗽起来撕心裂肺,常常憋得脸色青紫,连汤药都难以顺畅咽下。太医院的方子换了几轮,效果甚微。万贞儿心里清楚,这不是寻常病症,是早年在南宫那阴冷潮湿的囚禁日子里,忧惧交加,损了心脉,坏了根本。成年后的殚精竭虑,不过是加速了这根基的朽坏。
她不再假手他人,喂药、擦身、换衣,事事亲力亲为。夜里,她就睡在龙榻边的矮榻上,朱见深稍有动静,她便立刻惊醒。灵泉水已从最初的涓滴,到如今几乎不间断地混入他的饮食药汤中,那微薄的生机之力,如同杯水车薪,只能勉强吊着他一丝元气,却再也无法逆转那日益衰败的趋势。
这夜,朱见深咳了半宿,好容易平息下来,已是后半夜。他虚弱地靠在万贞儿臂弯里,喘着气,额上全是冷汗。
“贞儿姐姐……” 他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累……累着你了……”
万贞儿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拭去他额角的汗,声音放得极柔:“臣妾不累。陛下少说话,养养精神。”
殿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灯,映着朱见深消瘦凹陷的脸颊。他微微摇头,目光有些涣散,却执拗地看向她,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魂魄里。
“朕……朕怕是……要到头了……” 他断断续续地说,气息微弱。
万贞儿心头如同被重锤击中,喉咙哽得生疼,却强忍着没有落泪,只更紧地扶住他:“别胡说,陛下会好的。开春天暖了,就好了。”
朱见深极缓地扯出一个笑,那笑容在他枯槁的脸上,显得格外心酸。“你……你又骗朕……” 他喘息几下,积攒了点力气,手在身侧摸索着。万贞儿会意,连忙握住他冰凉的手。
“贞儿姐姐……” 他看着她,浑浊的眼里竟透出几分清明,如同回光返照,“这一辈子……朕最对不住的……就是你……没让你……当上皇后……”
“臣妾不在乎。” 万贞儿用力摇头,泪水终于忍不住,大颗滚落,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只要能陪着陛下,臣妾什么都不在乎。”
“朕知道……” 朱见深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回握她,却已没什么力气,“下辈子……朕……朕一定早早找到你……就咱们两个……好好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渐渐失去了焦距,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喃喃着:“南宫……好冷……贞儿姐姐……别走……”
万贞儿的泪水汹涌而出。到了最后,他最深的恐惧,依旧是幼年被囚禁时,那刺骨的寒冷和怕被抛弃的惶然。
“我不走,深哥儿,我在这儿,永远在这儿陪着你……” 她俯下身,脸颊贴着他冰凉的手,一遍遍地重复,如同当年在南宫里,安抚那个惊惧不安的孩童。
朱见深没有再回应。他的呼吸变得极其缓慢、微弱,眼睛半阖着,像是累了,要睡了。
殿外,风声凄厉。
万贞儿就那么抱着他,一动不动,直到窗外天际泛起一丝灰白。她感觉到臂弯里的身体,最后一点暖意也悄然散去。
更漏滴尽,万籁俱寂。
她轻轻将他放平,为他理好微乱的鬓发,拉上明黄色的锦被,动作轻柔得如同他只是睡着了一般。
她没有嚎啕大哭,只是静静地坐在榻边,看着他安详却再无生气的面容。这一世的点点滴滴,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那个依赖她的孩子,那个执拗的少年天子,那个为她欣喜若狂的年轻父亲,那个与她相伴半生、日渐沉稳的帝王……
她倾尽了两世的情爱与守护,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殿门被轻轻推开,太子佑极一身缟素,眼眶通红地走进来,看到榻前静坐的万贞儿和已然逝去的父皇,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压抑的哭声终于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万贞儿缓缓转过头,看向悲痛的儿子,又看向榻上的朱见深,目光最终落在两人至死都紧紧交握的手上。
她这一生,杀伐果断,也曾双手沾满血腥。可唯有对这个男人,从始至终,未有一刻背离。
他去了,她的魂,便也跟着去了一半。
殿外,寒风依旧呼啸,卷着雪沫,扑打在窗棂上,仿佛在为一位帝王的逝去,也为一段跨越了年龄、历经生死考验的情缘,奏响最后的挽歌。
万贞儿抬起手,用指尖,极轻地,最后一次拂过朱见深已然冰冷的脸颊。
“深哥儿,不怕了。我陪着你呢。”
她低声说,如同梦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