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炭盆烧得正旺。
万贞儿放下手中太子佑极的功课,揉了揉眉心。孩子大了,课业也重,她虽不通晓全部经义,但检查字迹是否工整、态度是否端正,还是能的。
朱见深批完最后一本奏折,从书案后抬头,见她面带倦色,便起身走过来,将一杯温热的参茶放在她手边。
“极儿近来可用功?”他在她身旁坐下,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那手依旧柔软,只是指腹因常年持握针线管教孩子,生了层薄茧。
“嗯,”万贞儿点头,端起茶抿了一口,“就是性子急了些,文章总想一气呵成,字迹便有些潦草。臣妾说过他几次了。”
朱见深笑了笑:“随朕。朕年轻时也这般。”他顿了顿,看向内室方向,“杬儿他们呢?”
“早歇下了。”万贞儿道,“棆儿今日习武扭了下手腕,已让太医瞧过,无碍。憆儿和梿儿为了争一方新砚台,拌了几句嘴,被臣妾罚抄书去了。泽儿带着秀荣在暖阁里玩九连环,这会儿估计也睡了。”
她语气平淡,如同诉说最寻常的家常。朱见深却听得认真,仿佛这些琐碎小事,比朝堂上那些争论更让他上心。
“辛苦你了。”他捏了捏她的手心,“这几个皮猴子,没少让你操心。”
万贞儿横他一眼:“陛下现在知道臣妾辛苦了?当初……”她没说完,意思却到了。
朱见深讪笑,凑近些低声道:“朕不是想着,多子多福么。”他目光扫过她眼角细细的纹路,语气缓了下来,“如今,是真够了。孩子们都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强。”
这话是真心的。万贞儿看着他眼里的满足,心里那点佯装的嗔怪也散了。她靠向他,感受着彼此不再年轻的体温。
“前几日,兵部上报,辽东那边又有些不安分。”朱见深忽然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万贞儿坐直了些:“还是女真部?”
“嗯。小股扰边,不成气候,只是烦人。”朱见深揉了揉额角,“朕已令总兵官严加防范。”
万贞儿沉默片刻。前世记忆里,辽东问题似乎贯穿了成化朝后期。她不懂具体军务,但知道根源在于羁縻政策时紧时松。
“陛下,”她斟词酌句,“臣妾不懂军国大事。只是想着,边境不稳,无非是恩威未至。剿抚之间,或可再寻个稳妥长久些的法子?总好过年年防备,耗损国力。”
朱见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朕也如此想。只是人选难定……”他没有再说下去,但万贞儿知道,朝中派系纷争,用人掣肘颇多。
她没有再深谈,只将微凉的茶盏换下,重新为他斟了杯热的。“陛下也早些歇息吧,龙体要紧。”
时光如水,静默流淌。
太子佑极行事越发稳重,已能替父分忧些许政务。兴王佑杬就藩安陆,离京前特意来向万贞儿叩别,母子二人说了许久的话。岐王、益王、衡王、雍王也陆续长大成人,或习文,或尚武,各有气象。最小的秀荣公主,更是出落得明媚活泼,成了朱见深和万贞儿晚年最大的慰藉。
偶尔,万贞儿独自对镜,会看到鬓边悄然生出的白发。她并不惊慌,也无惶恐。灵泉让她比同龄人更显年轻,但终究抵不过岁月。她只是平静地将白发掩藏,一如掩藏那些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关于前世的秘密。
她看着镜中不再年轻,却眉目平和、气度雍容的女子,有时会恍惚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因丧子而绝望疯狂、双手沾满血腥的万贵妃。
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如今,她的双手,更多的是抚过孩子们的头,是为她的陛下整理衣冠,是握着这实实在在的、平静而圆满的人间烟火。
成化二十三年春,一场风寒侵袭宫廷。朱见深不慎染恙,病势来得汹汹。万贞儿衣不解带地在榻前伺候,亲自试药喂水。太医们束手无策时,她便借着侍疾的机会,将稀释了数倍的灵泉水混入汤药之中。
病情反复了月余,朱见深终究是挺了过来。病愈后,他清瘦了许多,精神也大不如前。
这日午后,阳光暖融。朱见深靠在软榻上,身上盖着薄毯。万贞儿坐在一旁,为他读着地方上新呈来的风物志。
他听着听着,目光却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忽然打断她:“贞儿姐姐。”
万贞儿停下,看向他。
“朕这一病,倒想通了许多事。”朱见深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和,“这辈子,朕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这江山社稷。唯一觉得亏欠的,还是你。”
万贞儿一怔,放下书卷:“陛下何出此言?”
朱见深缓缓道:“朕没能让你名正言顺地母仪天下,让你受了诸多非议……”
“陛下,”万贞儿握住他微凉的手,截住他的话头,语气坚定而温柔,“臣妾在意的,从来不是那个名分。能与陛下相守至今,看着孩子们长大成人,臣妾此生,已无遗憾。”
她说的是真心话。重活一世,她所求的,不过是这个男人的真心和孩子们的健康平安。如今,她都得到了。
朱见深看着她,看了许久,那双已显浑浊的眼里,慢慢漾开一点笑意。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不大,却紧紧包裹着。
“朕知道。”他轻轻说,“朕都知道。”
阳光透过窗棂,将两人交握的手映出一圈温暖的光晕。殿外隐约传来秀荣公主清脆的笑声,和几位亲王请安的低语。
万贞儿没有再拿起书,只是静静地陪他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