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那夜凌不疑近乎直白的言辞,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程少商心里荡开几圈涟漪,便沉底无踪。她依旧每日忙于将作监与庄子,那份“同中书门下议事”的权限,她用得谨慎,只在涉及工器、水利、农事时发言,条理清晰,数据扎实,让人挑不出错,也让人无法轻视。
转眼又是大半年过去。边关战事暂歇,朝廷重心转向内政修葺。程少商主持改良的新式织机在京畿织造坊推广开来,效率倍增,引得南方织造大户也纷纷派人来学。她庄子上的新稻种试种成功,亩产确如她所言,高出旧种半石有余,文帝得知后,下令在江淮一带择地推广。
她的名声,不再局限于“奇巧淫技”,而是与“实干”“利国”紧紧相连。
这日,她刚从京郊一处正在兴修的水渠工地回来,官袍下摆还沾着泥点,程始便等在院门口,搓着手,脸色有些尴尬。
“嫋嫋……”他欲言又止。
“阿父有事?”程少商停下脚步,示意莲房先去准备热水。
“那个……你三叔父家的程咏,前些时日在西市与人争执,失手打伤了人……对方有些背景,咬住不放,非要见官……你三叔母求到我这里,你看……你能不能……”程始说得磕磕巴巴。
程少商静静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阿父,律法之事,自有官府裁断。若程咏无辜,官府自会还他清白。若他真有错,依法惩处,也是应当。我无权,也不会干涉。”
程始急了:“可……可你如今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只要你……”
“阿父。”程少商打断他,目光清正,“正因陛下信重,我更该谨守本分,岂能因私废公,以权谋私?此事不必再提。”
程始看着她冷淡的眉眼,知道再无转圜余地,只得重重叹了口气,颓然离去。
程少商转身进院,脱下沾满尘土的外袍。程家这些族人,前世吸着她的血,今生还想借她的势。真是,一点没变。
几日后,程咏到底被判了杖刑,赔钱了事。程家三房自此对程少商怨念更深,却也不敢再上门叨扰。
程少商乐得清静,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一项新的工程上——整修通往边关的几条重要官道。她提出的“三合土”筑路法,比传统的黄土夯实更坚固耐用,能承受更重的辎重车辆,于军事、商贸皆有大益。
这项工程浩大,牵扯部门众多。程少商以将作监丞的身份总领技术事宜,协调工曹、兵曹乃至地方官府。她行事干脆,调度有方,赏罚分明,虽年纪轻又是女子,却将一干老吏和匠头管束得服服帖帖。
这日,她在官道施工现场督查,恰逢凌不疑巡边归来,路过此地。
他勒住马,看着远处那个戴着帷帽、站在高处指挥若定的纤细身影。尘土飞扬中,她声音清晰,指令明确,周遭那些粗豪的工匠和兵士无不听令。
他驱马缓缓靠近。
程少商听到马蹄声,回过头。帷帽的白纱拂动,隐约可见她平静的眉眼。
“凌将军。”她微微颔首。
凌不疑下马,走到她身侧,看着下面热火朝天的工地:“程丞好手段。”
“分内之事。”程少商语气疏离,“将军巡边辛苦。”
凌不疑沉默片刻,忽然道:“此前宫宴之言,是凌某唐突。”
程少商没想到他会旧事重提,且是道歉。她微微侧身,帷帽遮挡了神色:“将军言重,下官已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轻飘飘四个字,将两人之间那点本就不该有的牵扯,撇得干干净净。
凌不疑看着她被帷帽隔绝的身影,心头那股无处着力的躁意又升腾起来。他发现自己宁愿她像都城中其他小女娘那般,或羞或怒,或欲拒还迎,而不是这般……彻底的,将他于她而言,定义为“无关紧要”。
“这条路修通后,通往河西的粮草转运,能快上五日。”他换了个话题,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沉。
“是。”程少商接口,“若后续养护得当,常年可保通畅,于边关防务,善莫大焉。”
两人就着官道、粮草、边防聊了几句,皆是公事公办的语气。直到有匠人来请示问题,程少商才道了声“失陪”,转身走向工地。
凌不疑站在原地,看着她步履从容地融入那些灰头土脸的匠人之中,仿佛她本就该属于那里。
他忽然想起查到的,关于她年幼时在老宅无人看管,自己摸索木工瓦匠的零星往事。又想起她在宫中应对流言时,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与笃定。
这个程少商,像一株在石缝里艰难长成的树,根系深扎,枝叶向着自己认定的方向伸展,风雨不侵。
他之前的种种手段,无论是试探、逼迫,还是那点他自己也未曾深思的“心意”,于她而言,恐怕都只是无关痛痒的微风。
官道修筑进展顺利,程少商却病了一场。
连月奔波劳碌,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她发起高热,在府中昏沉了几日。
病中混沌,前世今生的画面交叠。冷宫的刺骨寒意,凌不疑决绝离去的背影,萧元漪失望冰冷的眼神……还有庄子上收获时金灿灿的稻谷,将作监里匠人们信服的目光,陛下褒奖时那句“干国良匠”……
她时而冷得发抖,时而热得汗透衣襟。
恍惚间,似乎有人坐在她床边,用微凉的手帕擦拭她的额头。那动作很轻,带着一种陌生的笨拙。
她费力地睁开眼,朦胧中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像是……萧元漪?
可那身影见她醒来,便立刻起身,匆匆离去,只留下一缕淡淡的、属于主院惯用的熏香气味。
程少商闭上眼,扯了扯干裂的嘴角。是幻觉吧。
她那位母亲,此刻怕是正忙着教导程姎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宗妇,怎会有暇来看她这个“离经叛道”的女儿。
病去如抽丝。等她能下床时,已是初冬。
第一场雪落下时,通往边关的主官道宣告竣工。文帝亲临城门楼观看首批辎重车队驶上新路,龙心大悦,当众宣布:“宣宜乡君程少商,督造有功,利在千秋,着晋为将作监少监,赐紫金鱼袋,仍享乡君食邑,同中书门下议事!”
将作监少监!正四品下!且有资格佩紫金鱼袋!这已是大臣的待遇!
圣旨传开,举城皆惊。
程少商跪在雪地里接旨,脸色因大病初愈还有些苍白,眼神却清亮坚定。
“臣,谢陛下隆恩。”
她站起身,雪花落在她官袍的肩头,也落在她浓密的眼睫上。她抬头,望向远处银装素裹的城门楼,望向更广阔的天地。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真正站到了一个足以俯瞰过往一切的高度。
那些曾经的打压、偏颇、伤害,那些流言蜚语,那些所谓的血脉牵绊……于如今的她而言,都已渺小如尘。
她的璀璨,不再需要任何人认可,亦不再惧怕任何风雨。
因为她自己,已成了那座足以庇护自己、亦能福泽一方的青山。
凌不疑站在不远处,看着雪中那个纤细却挺拔如松的身影,看着她平静接过那份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殊荣,心中最后那点不甘的火焰,仿佛也被这漫天冰雪,悄然覆灭。
她已远去。
而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参与她人生的资格。
这或许,就是她对他,对程家,对过往所有不公,最彻底,也最无声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