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始悻悻离去后,书房里静下来。程少商盯着案几上的防御工事草图,墨迹在灯下泛着微光。她搁下笔,指尖无意识地在图纸边缘摩挲。
萧元漪郁结于心。
这消息在她心里没激起多少波澜,只像风吹过水面,留下几道浅痕便散了。她起身,走到窗边。夜色浓重,院里那棵老梅的枝桠在风中轻轻晃动。
莲房轻手轻脚进来,添了热茶,觑着她的脸色,小声道:“女公子,夫人那边……”
“不必管。”程少商打断她,声音平静,“太医既已看过,自有章程。我们忙我们的。”
她转身回到案前,重新拿起笔,蘸饱了墨,将方才那点微不足道的滞涩抛诸脑后。图纸上的线条在她笔下延伸,勾勒出更坚固的营垒,更巧妙的机关。这些才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能抵御外敌,能守护她想守护的。至于那些理不清、也不必再理的家务事,由它去。
几日后,将作监。
程少商正与几位大匠讨论一批新弩的射程问题,宫里的内侍又来了,这次脸色比以往更急。
“程丞,陛下急召!南郡急报,连日暴雨,灞水上游堤坝有溃决之险!陛下命您即刻前往!”
灞水?程少商心头一凛。她那庄子就在灞水下游!更重要的是,堤坝若真垮了,下游数万百姓、良田无数,都将毁于一旦。
她立刻放下手中事务,抓起随身的工具囊和几卷水利图样:“走!”
宣明殿内气氛凝重。文帝面色沉郁,工曹官员跪在地上,汗出如浆。
“陛下,并非臣等不尽心,那堤坝年久失修,此次雨势又太过凶猛……”
“朕不想听这些!”文帝怒道,“朕只问你,有何良策?”
那官员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答不上来。
“陛下,”程少商行礼后,直接开口,“臣女请旨,即刻前往灞水堤坝。”
文帝看向她:“你有办法?”
“臣女需要亲至现场勘查,方能定夺。但臣女曾研读过前朝治水典籍,于堤坝加固有些浅见,或可一试。”程少商语气沉稳。她前世模糊记得,凌不疑后来主持过类似的水利工程,用过一些特殊材料和方法。
文帝盯着她看了片刻,眼下也无更好的人选,当即拍板:“好!朕准了!需要什么人手物料,随你调用!凌不疑!”
“臣在。”凌不疑出列。
“你带一队黑甲卫,护送程丞前往,一切听她调遣!”
“臣,领旨。”
程少商与凌不疑目光一触即分。事急从权,此刻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马车在泥泞的官道上疾驰,黑甲卫护卫在侧。车内,程少商摊开图样,眉头紧锁。凌不疑坐在对面,沉默地看着她指尖在图样上快速移动,偶尔提出一两个关于水流、土质的问题,精准犀利。
赶到灞水边时,天色已暗,雨势未歇。堤坝在风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好几处已经出现裂缝,河水浑浊,汹涌拍打着坝体。
程少商跳下马车,也顾不上撑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到堤坝上。凌不疑紧随其后,玄色大氅在风雨中猎猎作响。
工曹的匠人围上来,七嘴八舌说着险情。程少商仔细查看了裂缝,又观察水流速度,心头沉重。情况比她预想的更糟。
“立刻准备以下物料!”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语速极快,“糯米浆!生石灰!韧性强的新鲜竹木,要粗的!还有……”
她报出一连串东西,有些常见,有些则让匠人面面相觑。
“快去!”凌不疑沉声喝道,黑甲卫立刻分头行动。
程少商蹲在堤坝最危险的一处裂缝旁,用手丈量着,脑中飞速计算。雨水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淌,官袍很快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显得她身形愈发单薄。
凌不疑解下自己的大氅,想披在她身上。
“不必。”程少商头也没回,声音被风雨声扯得有些破碎,“碍事。”
凌不疑的手顿在半空,随即收回,只沉默地站在她身侧,替她挡住一部分风雨。
物料陆续运到。程少商指挥着匠人和兵士,将糯米浆与石灰混合,加入她指定的几种配料,制成一种黏稠的灰浆。又让人将粗大的竹木削尖,按照她画出的角度,一根根打入堤坝基底和裂缝周围。
“这里!再打深三尺!”
“灰浆!灌进去!填满!”
“那边!用沙袋垒实,减缓水流冲击!”
她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异常清晰冷静,每一个指令都准确无误。匠人们起初还有疑虑,但见她手法老道,指挥若定,渐渐信服,全力配合。
凌不疑一直站在她身边,看着她沾满泥浆的侧脸,看着她被雨水淋得睁不开眼却依旧锐利的目光。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在滔天危难面前,展现出如此惊人的沉稳与力量。
抢险持续了一整夜。天亮时分,雨势渐小。堤坝虽然依旧残破,但主要裂缝都被灰浆和竹木加固,暂时稳住了。
程少商累得几乎站不住,扶着旁边一根打入土中的粗竹,才勉强撑住身体。她看着暂时平息下来的河水,长长舒了一口气。
凌不疑递过一个水囊:“喝点水。”
这次程少商没有拒绝,接过来喝了几口。冷水入喉,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
“多谢将军。”她将水囊递还,声音沙哑。
凌不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青黑,道:“程丞辛苦。先去休息吧,此处我会派人盯着。”
程少商摇摇头:“还不能休息。险情只是暂时控制,需得制定彻底修复的方案。”她顿了顿,看向凌不疑,“将军,我需要一些人,清理河道淤积,并在下游合适位置,修建分水堰,以减轻主堤压力。”
凌不疑点头:“需要多少人,你列个单子。”
接下来的几日,程少商几乎住在了堤坝上。她带着人清理河道,测量地势,绘制新的堤坝和分水堰图纸。她提出的许多方法,比如利用杠杆原理搬运巨石,制作简易的滑车运送土方,都极大提升了效率。
凌不疑的黑甲卫成了最好的劳力,在他的严令下,对程少商的指令执行得不打半分折扣。
期间,程少商抽空回了趟自己的庄子。庄子因地势稍高,幸免于难,但田亩也有部分被淹。她吩咐赵管事组织人手排水救灾,又将庄上储备的一些干粮分发给附近受灾的农户。
当她站在田埂上,看着农户们领到粮食时感激的眼神,看着庄子上的人在她的指挥下有序不紊地忙碌,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油然而生。
这才是她重活一世,真正想抓住的东西。
堤坝修复工程步入正轨后,文帝派了新的官员来接替。程少商交接完毕,准备返京。
临行前,凌不疑在临时营帐外等她。
“程丞此次力挽狂澜,救无数百姓于水火,凌某佩服。”他看着她说,语气是少有的郑重。
程少商微微颔首:“分内之事,将军过誉。”她顿了顿,看向远处已初见雏形的分水堰,“水利之事,关乎国本。此次侥幸,但类似隐患恐非孤例。臣女回去后,会将自己所知整理成册,上呈陛下,以期能防患于未然。”
凌不疑目光深邃:“程丞心系天下,是百姓之福。”他沉默片刻,忽然道,“回京之路泥泞难行,我派一队黑甲卫护送你。”
“不必。”程少商拒绝得干脆,“将军军务繁忙,不敢叨扰。臣女自有部曲护卫,足矣。”
她说完,拱手一礼,转身走向自己的马车,姿态依旧疏离。
凌不疑看着她的背影,这次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觉得,眼前这个小女娘,像一座蕴藏着无数宝藏的矿山,他越是靠近,越发现其深不可测。
而她也像这矿山一样,壁垒森严,拒绝任何人的轻易探入。
程少商坐上马车,吩咐启程。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视线。她靠在车壁上,闭上眼。与凌不疑这几日的共事,让她更清晰地认识到这个男人的能力和心性。也让她更加确信,远离他,是正确的选择。
今生他们不是一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