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府门口的下人们窸窸窣窣地起身,垂手侍立,不敢直视这位新晋的将作监丞、手持金牌的宣宜乡君。
程始迎上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句:“回来了……累了吧?快进去歇歇。”
程少商微微颔首:“阿父。”目光掠过他,看向他身后空荡荡的门廊。萧元漪果然没来。
她并不意外,径直往自己院里走。沿途遇到的仆妇婢女,无不屏息凝神,躬身退避。
莲房跟在她身后,低声道:“女公子,夫人她……”
“不必提她。”程少商打断,语气没什么起伏。
回到院里,她卸下官袍,换上一身家常旧衣。那面沉甸甸的金牌被她随手放在妆台上,与那些木工工具堆在一处。
“去将作监。”她对莲房道。战事未歇,军械督造的担子还在肩上。
将作监里,气氛与程府截然不同。
匠人们见她进来,纷纷停下手头活计,恭敬行礼:“程丞。”
程少商摆手:“忙你们的。”她走到正在赶制的一批弩机前,拿起一个零件仔细查看。淬火工艺改进后,良品率稳定,但速度还是不够。
“程丞,”一个老匠人凑过来,指着图纸上一处,“此处机括,按您说的改了后,组装是快了,但力道似乎弱了些。”
程少商接过图纸,又拿起实物比照,沉吟片刻:“不是力道弱,是卡榫咬合角度偏了半厘。用我前日做的那个量具再校一遍。”
老匠人一拍脑门:“是了!瞧我这老眼!”连忙招呼徒弟去取工具。
程少商又巡视了几处,指出几个细节问题。她话不多,但句句切中要害,匠人们心服口服。
忙到日头偏西,她才揉着发酸的脖颈走出工坊。迎面就见凌不疑站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不知等了多久。
他今日未着甲,一身墨色常服,更显得身姿挺拔。见她出来,他目光径直落在她脸上。
程少商停下脚步,依礼:“凌将军。”
凌不疑走近几步,距离拿捏得比以往更远些,但目光却更直接:“恭喜程丞。”
“分内之事,不敢当将军贺。”程少商语气平淡。
凌不疑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忽然道:“军械督造虽急,程丞也当保重自身。”
程少商抬眼,有些意外。这话不像是他会说的。
“谢将军关心。”她依旧客气,“将士们在前线拼命,将作监不敢懈怠。”
凌不疑沉默一瞬,道:“新送去的干粮和车辆,前线反馈甚好。陛下……很欣慰。”
“那就好。”程少商点头,“若将军无军务指示,下官告退。”
她再次用官职划清界限。
凌不疑看着她疏离的背影,这次没有阻拦,也没有不悦。他只是站在原地,眸色深沉,不知在想什么。
程少商升官授牌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都城的深潭。
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更多的则是观望。一个女子,凭借工器之术位列朝堂,手握直奏之权,这在本朝是头一遭。各方势力都在掂量她的分量。
几日后的宫宴,程少商的位置被安排得靠前了许多。她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或明或暗。
席间,一位宗室老王爷端着酒杯,踱步过来,笑眯眯道:“宣宜乡君,哦不,该称程丞了。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作为,真是后生可畏啊。”
程少商起身:“王爷过奖。”
老王爷捋着胡须,话锋一转:“只是,女子为官,终究于礼不合。程丞既有此才,何不为家族多考虑些?听闻程家子弟中,亦有聪慧者……”
这是来替人当说客,想分一杯羹,或是让她提携族中子弟了。
程少商神色不变:“王爷此言差矣。下官所为,一为报效陛下知遇之恩,二为解前线将士之急,三为天下百姓谋利。与礼合不合,陛下自有圣裁。至于程家子弟,若有才学,自有科举正道,下官人微言轻,不敢徇私。”
她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附近几人耳中。那老王爷脸色变了变,干笑两声:“程丞真是……公忠体国。”讪讪地走了。
不远处,凌不疑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这般干脆利落的拒绝,倒是她的风格。
宴席过半,文帝心情颇佳,目光扫过程少商,又看向席间一众年轻儿郎,忽然笑道:“宣宜乡君才貌双全,如今又立下功劳,不知可曾考虑过终身大事?朕倒是可以为你留意一二。”
席间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包括凌不疑骤然锐利的视线,都聚焦在程少商身上。
程少商放下筷子,起身,行至殿中,敛衽一礼,声音沉稳:“臣女,谢陛下厚爱。”
她抬起头,目光清正,看向御座上的文帝:“然,臣女志不在此。前有班昭续写《汉书》,后有木兰代父从军。臣女不才,唯愿效仿先贤,于工器一道略尽绵力,为陛下分忧,为天下谋福。婚姻之事,非臣女所愿,亦不敢以此琐事烦扰圣心。”
一番话,不卑不亢,明确拒绝了皇帝的“做媒”,也将自己的志向摆在了明处。
文帝愣了一下,随即朗声大笑:“好!好一个‘志不在此’!是朕拘泥了!既如此,朕便允你,你的婚事,由你自己做主!”
“谢陛下恩典!”程少商深深叩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有了皇帝这句话,日后便无人能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强迫于她。
凌不疑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看着她平静无波地退回座位,心底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躁意再次翻涌。她自己做主?她究竟想做什么?
宫宴之后,程少商的名字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
拒绝皇室做媒,言明志在工器,这番举动比她被封官授牌更令人震惊。都城中议论纷纷,有赞她志向高远的,也有骂她离经叛道、不识抬举的。
程府的门槛却并未因此冷落,反而有不少人家递来帖子,意图结交。其中意味,耐人寻味。
程少商一概不理,只专注于手中事务。她利用将作监的资源,开始系统整理自己所知的各种工艺技术,绘制成册。同时,她的庄子规模也在逐步扩大,新式的纺车织机开始小范围流传,带来的收益颇为可观。
这日,她正在核对一批新式营垒防御工事的草图,程始来了院里,搓着手,神情有些局促。
“嫋嫋……”他欲言又止。
“阿父有事?”程少商放下笔。
“那个……你阿母她……”程始吞吞吐吐,“她这几日身子不大爽利,胃口也不好……你看,你是不是……去看看?”
程少商抬眸,看着父亲为难的样子,沉默片刻。
“阿父,”她声音平静,“太医可来看过了?”
“看、看过了,说是郁结于心,需静养。”
“既然太医看过了,自有方子。我去与不去,于她病情并无益处。”程少商重新拿起笔,“将作监事务繁忙,陛下催得急,我实在抽不开身。阿父代我问候便是。”
程始张了张嘴,看着女儿冷淡的侧脸,最终什么也没说,叹了口气,默默走了出去。
程少商盯着面前的草图,笔尖在纸上停顿良久。
郁结于心?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浅笑。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她现在很忙,有太多事情要做,没时间,也没心思,去理会那些早已被她抛在身后的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