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的日子过得极有规律。晨起诵经,上午刺绣,午后小憩,傍晚时分,若天气尚可,会在院中那棵如今已枝叶繁茂的石榴树下略站片刻,感受一丝微弱的天光与风。她绣的那些清冷孤高的山水、兰竹,依旧托可靠的门路送出宫去,换得的银钱足够京中的母亲林秀衣食无忧,甚至能请上两个丫鬟婆子伺候。这是她唯一挂心,也是唯一能切实把握住的东西。
宫里的消息,她不再主动问,宝鹃也学乖了,不再轻易说起。但有些事,终究是瞒不住的。
皇帝对果郡王允礼的猜忌与打压,已从前朝蔓延开来。先是削了其部分职权,将一些重要的差事交给了其他宗室或大臣。接着,又以“体恤”为名,将允礼生母舒太妃的份例用度大幅削减。
这些消息零零碎碎传来,安陵容只是静静听着。她知道,皇帝这是在剪除羽翼,耐心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机会。那个曾经风流倜傥、文武双全的果郡王,如今怕也是步履维艰。
这一日,宝鹃从内务府回来,神色有些异样,欲言又止。
“说吧。”安陵容正对着一局棋谱,头也未抬。
宝鹃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小主,奴婢方才……好像瞧见皇上了。”
安陵容执棋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
“就在御花园靠近咱们这边宫墙的梅林附近,”宝鹃回忆着,语气带着不确定,“皇上独自一人,没带仪仗,连苏培盛都离得远远的。奴婢吓得赶紧躲到假山后头了……皇上似乎……只是在梅林里站着,站了许久,脸色看着……很沉。”
安陵容缓缓落下棋子。御花园……梅林。那个地方,离甘露寺的方向很远,但也并非皇帝平日惯常散步的路线。他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在想什么?是在回忆与纯元皇后的过往,还是在酝酿着对甄嬛和允礼更深的恨意?
她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
“以后若再远远瞧见圣驾,即刻回避,不必回禀。”她吩咐道,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
“是。”宝鹃连忙应下。
然而,命运的丝线,似乎总在不经意间试图将人缠绕。
几日后,安陵容因久居室内,觉得胸口有些发闷,眼看天色将暮,宫中各处即将下钥,便想着只在延禧宫门口附近略走几步,透透气。她穿着最素净的月白常服,未施脂粉,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绾起,由宝鹃陪着,走出了偏殿的门。
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宫墙镀上了一层残血般的暖金色,却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寂寥。她沿着宫墙下僻静的小径缓缓走着,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
就在她准备转身回去时,不远处另一条通往御花园的岔路上,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其中一个声音,尖细而熟悉,是苏培盛。另一个,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安陵容心头猛地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拉着宝鹃迅速退入了旁边一座废弃已久的宫苑的断垣残壁之后,屏住了呼吸。
脚步声渐近。
“……甘露寺那边,盯紧些。一有异动,即刻来报。”是皇帝的声音,比记忆中更冷,更硬,像淬了冰的刀锋。
“嗻。奴才明白,绝不敢有丝毫懈怠。”苏培盛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恭谨与畏惧。
“嗯。尤其是……允礼。”皇帝吐出这个名字时,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他若敢靠近甘露寺百里之内,格杀勿论。”
“嗻!”
两人的脚步声并未停留,沿着宫道渐渐远去。
残垣后,安陵容紧紧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缓缓吁出一口气。宝鹃早已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小主……我们……”宝鹃的声音带着哭腔。
“回去。”安陵容打断她,自己率先走出了废墟。她的脸色比平时更白,但眼神依旧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涟漪。
刚才那一瞬间,隔着断墙的缝隙,她似乎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这片废墟。不知是错觉,还是……
她不敢深想,加快脚步回到了延禧宫偏殿那熟悉的、带着药香与死寂的空气中。
皇帝对果郡王的杀意,竟已如此毫不掩饰。那么甄嬛……她的命运,几乎可以预见。
自那日宫墙旁险些撞见圣驾后,安陵容将自已藏得更深了。她甚至减少了在院中停留的时间,若非必要,绝不出偏殿的门。
然而,养心殿的帝王,却并未完全遗忘这后宫角落里的每一处。前世的背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多疑的心。那些曾经在他“临终”前后,或冷眼旁观,或推波助澜,或直接背叛的面孔,一个个在他脑中清晰无比。
皇后、端妃、敬妃……她们都已经解决,沈氏也入了冷宫,温实初流放苦寒之地。甄家已垮,年氏已亡。后宫看似已被他清理得“干净”了许多。
但他的目光,依旧如同最精细的筛子,一遍遍扫视着名册上剩余的名字。那些看似安分,甚至不起眼的人,未必没有包藏祸心。
比如,那个他一直视为忠仆,最后却明显偏向甄嬛,甚至可能参与了某些事情的——苏培盛。
雍正坐在龙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苏培盛……这个跟了他几十年,几乎知道他所有秘密的贴身太监。
前世最后那段时日,苏培盛的许多细微之处,如今回想起来,都透着可疑。对甄嬛那边传递的消息是否有所隐瞒?对他的一些命令是否执行得不够彻底?甚至……是否暗中向甄嬛透露过他的病情和动向?
帝王的多疑,一旦种下,便会疯狂滋长。
他没有立刻发作,苏培盛毕竟位份高,在宫内根基深,动他需要更谨慎的理由,或者,需要一个更合适的替代者。
但这并不妨碍他开始暗中观察,并着手布置。
这一日,雍正处理完政务,似随口问起:“延禧宫那个安氏,病还没好?”
苏培盛正躬身伺候笔墨,闻言笔尖一顿,墨点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污迹。他连忙请罪:“奴才失手,皇上恕罪!”心下却是一惊。皇上怎么会突然问起那位几乎被遗忘的安答应?
雍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并未追究那点墨迹,只重复问道:“朕问你,安氏的病。”
苏培盛定了定神,谨慎回道:“回皇上,延禧宫安答应自入宫便一直体弱多病,太医署那边回报,说是先天不足,又兼忧思过甚,需要长期静养。故而……故而一直未能侍寝。”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上的脸色,补充道,“安答应平日极为安分,从不出延禧宫走动,份例用度也极简朴。”
“安分?”雍正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前世那个使尽浑身解数争宠,调香、歌喉、冰嬉,甚至不惜用暖情香的女人,今生竟变得如此“安分”?
莫非是因为也重生了,所以刻意收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他想起选秀时惊鸿一瞥的那张脸,确实比前世更精致,也更……冷漠。不过在他心里,安氏无足轻重,只是一个逗趣的玩意儿
“既然病着,就让她好生养着。”雍正收回目光,语气淡漠,“太医署用心诊治,缺什么药材,从朕的私库里出。”
苏培盛心中更是讶异,皇上这态度,不像是关心,倒更像是……一种试探?他不敢怠慢,连忙应下:“嗻,奴才这就去吩咐。”
看着苏培盛退下的背影,雍正眼神幽深。他吩咐暗卫,除了紧盯甘露寺和果郡王府,分出一部分人手,仔细查探延禧宫安氏入宫前后所有细枝末节,包括她那个据说瘫痪在松阳的父亲,以及她在京中母亲的动向。他要知道,这女人的“安分”之下,到底藏着什么。
同时,他也开始更换新的、更年轻、背景更干净的太监,有意无意地让他们接触到一些原本属于苏培盛的边缘事务。养心殿内的气氛,在表面的平静下,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这些暗流,身处延禧宫的安陵容自然无从得知。她只是发现,太医署来的医士似乎换了个更老成的,请脉问诊也仔细了许多。送来的药材品质明显上乘,甚至还有一些她份例里不应有的名贵补品。
宝鹃有些欢喜,又有些不安:“小主,皇上……这是想起您了?”
安陵容看着那些包装精美的药材,眼神没有丝毫温度。想起?不,是怀疑。
那位重生归来的帝王,恐怕对后宫每一个“异常”都充满了警惕。她前世的争宠与今生的避世,反差太大,引起他的注意是必然的。
“按太医吩咐煎药便是。”她平静地吩咐,“其他的,不必多想,也不必多问。”
她依旧每日诵经、刺绣,仿佛外界的任何变化都与她无关。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她会想起皇帝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或许只是她的感觉),以及苏培盛日渐谨慎、甚至偶尔流露出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养心殿内,雍正看着暗卫送来的关于安陵容的初步密报:入宫前变卖绣品香囊维持生计,携母入京;入宫后深居简出,除份例外无任何额外交际,与甄嬛、沈眉庄等人均无往来;其母林秀在京中赁屋而居,生活平静,与外界几无接触……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正常得近乎完美。
雍正放下密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越是这样,反而越值得玩味,不是么?
他倒要看看,这个女人,能“安分”到几时。而那个日渐露出马脚的苏培盛,又会在什么时候,给他一个彻底清理门户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