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半球的晨曦透过百叶窗,在何明远办公室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刚结束与北京那边,身处夜晚的林沪宁的每日例行通话。
电话里,林沪宁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明远哥,骆克领大使那边有明确进展了!他亲自告诉我,我们提交的关于卡拉马《零碳绿色冶炼产业园》及水资源解决方案的整体构想,已经得到了高层领导的关注和原则性支持!大使说,高层认为这个项目思路新颖,将资源开发与生态修复、社区共赢相结合,契合国家绿色发展和保障资源安全的战略方向,具有很强的示范意义。”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郑重:“更重要的是,骆大使透露,高层领导近期将会专门召见你们西矿集团的卢植深书记,当面听取汇报,并就项目推进给予指示!估计很快,你或者卢书记那边就会接到新的通知!”
何明远握着电话,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中一股热流涌动。高层东风已至!这无疑是一剂最强的强心针,意味着项目在国内最高层面挂了号,其政治和战略意义得到了认可。之前担忧的很多审批阻力,在这股东风面前,分量将大大减轻。
“太好了,沪宁!辛苦你了!”何明远由衷地说道,“这个消息至关重要!”
“能帮到你就好。”林沪宁声音温柔,“你那边也要抓紧准备,估计后续会有更具体的指示下来。”
又聊了几句体贴话,两人才依依不舍地结束通话。何明远放下卫星电话,走到窗前,看着营地外逐渐苏醒的卡拉马市,心中豪情与压力并存。高层支持是大利好,但也意味着只能成功,不能失败,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
财务副总经理梁朵朵拿着一个文件夹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严谨和一丝显而易见的忧色。
“何总,打扰您一下。有件事需要向您汇报。”梁朵朵将文件夹放在何明远桌上,“是关于项目推进的公关经费问题。我详细核算了一下,无论是推动比希矿业本身重启所需要打点的各方关系,还是后续推动零碳绿色冶炼产业园项目落地,需要与卡拉马市政府、大区政府、各级议会、社区领袖、环保组织乃至国家部委进行的沟通、宴请、礼品往来……这笔潜在的公关招待费用,将会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
她翻开支出一览表,指着一串预估的数字:“按照集团总部严格的财务规定和海外公务接待标准,我们……我们就算把自己的工资津贴全部贴出来,也远远不够覆盖。这将会严重制约我们前期关键阶段的推进速度和工作效果。”
何明远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个问题。在海外,尤其是在南美这种注重人情关系和社交礼仪的环境下,完全按国内死板的财务制度来,很多事根本寸步难行。
“行了,我知道了。”何明远平静地打断梁朵朵的汇报,没有去看那串令人头疼的数字,“这个问题我来解决,你不用担心经费报销的问题,只管做好你的财务核算和监督。”
梁朵朵愣了一下,看着何明远成竹在胸的样子,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好的,何总,那我先出去了。”
梁朵朵离开后,何明远立刻用内部电话叫来了公共关系经理何塞。
“何总,您找我?”何塞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恭敬和一丝崇拜。这位智利汉子早已被何明远的能力和人格魅力折服,更是感激林沪宁在他遇袭期间对他的“点拨”和何明远后来的提拔。
“何塞,坐。”何明远示意他坐下,“柯晓波,唐氏企业的那位女士,你还记得吗?”
“记得,很清楚。”何塞点头。
“那好。我等下会联系她。”何明远直接吩咐道,“从今天起,你工作上所有需要对外协调、沟通、建立关系所需要的开销——包括但不限于必要的宴请、符合当地习俗的礼品、活动赞助等等——全部走柯晓波那边的渠道,由她负责协助你处理和支付。你需要做的,就是把这些开销的必要性、对象和预期效果,向我做简要报备,然后找柯晓波落实。明白了吗?”
何塞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答道:“明白,何总!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他早已被林沪宁灌输过“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的原则,对于何明远安排这种“体制外”的经费渠道,他心领神会,绝不会多嘴半句。这正是何明远觉得他“用得顺手”的原因。
“好,去忙吧。近期外联任务会很重,做好准备。”何明远满意地摆摆手。
何塞刚离开不久,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敲响,分管建设管理与市场经营的副总经理江耀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比梁朵朵更深的焦虑。
“何总,有个紧急情况需要向您汇报。”江耀田甚至没来得及坐下,就急匆匆地开口,“是关于我们准备提交国内中央部委审查的《零碳绿色冶炼产业园》项目方案。”
“坐下说,别急。”何明远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江耀田坐下,深吸一口气,说道:“何总,我仔细研究了发改委和商务部关于央企境外投资的审核指引,特别是对‘非主业投资’的审查非常严格。我们的项目方案中,**海水淡化工厂、人工冰河、微地形修复**这几个子项目,从其性质和直接产出看,很难被认定为我们西矿集团的主业——矿业投资和冶炼。我担心,在部委组织的专家评审会上,这些项目很可能会被认定为‘非主业投资’,从而被卡住,甚至要求从总投资中剥离。一旦剥离,我们在卡拉马对市政府承诺的水资源解决方案就无从谈起,整个项目的吸引力和社会价值将大打折扣!”
何明远眉头微蹙,这确实是个潜在的风险点。他沉吟道:“这些项目,本质上相当于我们在海外履行生态修复和社会责任,是为了保障主业投资顺利推进的必要配套。你研究一下,有没有什么变通的表述方式,或者特殊的申报路径,可以让专家们理解其在特定环境下的必要性和战略意义?”
江耀田苦笑着摇头:“何总,难啊!那些参与评审的专家,他们的职责就是抠条文、找问题,确保投资项目符合国家政策和主业范围。让他们承担风险,去通过一个明显带有‘非主业’嫌疑的项目,估计非常困难。他们更多的是程序性审查,很少会深入考虑项目所在地的具体实际情况和特殊需求。”
“你的意思是,专家们不考虑卡拉马是世界‘干极’,水资源是制约一切发展的瓶颈这个最大实际?”何明远的声音平静,但目光锐利起来。
“理论上会考虑,但操作上……”江耀田两手一摊,继续摆困难,“专家负责非主业投资审查,他们的思维定势就是挑毛病,防止国有资产流向非主业领域造成风险。我们这种打擦边球的项目,很容易成为靶子。我在总部市场部的时候,见过太多类似案例了,很多好项目就卡在这‘非主业’三个字上……”
何明远不再说话,只是用手托着下巴,静静地听着江耀田一条条地列举可能遇到的质疑和困难,语气中充满了畏难和消极情绪。听了一阵,他发现江耀田翻来覆去都是在强调客观阻力,缺乏建设性的破局思路。
何明远直接按下了内部通话键:“迟总,请你现在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很快,分管环保安全生产的副总经理迟承栋走了进来。何明远将江耀田汇报的情况和担忧,向他复述了一遍。
迟承栋听完,黝黑的脸上露出思索的神情,他摸了摸下巴,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何总,江总的担忧有道理,但我觉得事情未必那么悲观。我们在包装项目方案时,可以换一个思路。不要把这些水资源项目孤立地看作‘非主业投资’,而是把它们明确界定为‘零碳绿色冶炼产业园’不可或缺的产业配套措施和生态环境保护的必要前提。”
他条理清晰地分析道:“我们可以重点强调,在卡拉马这种极端干旱地区,稳定的水资源供应是任何工业项目,包括我们冶炼产业园能够存在和运行的生命线!没有水,一切免谈。海水淡化是保障工业用水和部分生态用水的唯一可靠来源;人工冰河和微地形修复,则是改善矿区及周边生态环境、履行社会责任、获取社区支持、确保矿业活动可持续进行的关键举措。这些都是为了保障主业投资成功、降低长期运营风险、实现可持续发展而必须投入的配套成本。同时,我们也要展望长远利益,这些投入不仅能解决我们自身的问题,更能为卡拉马市带来巨大的社会和环境效益,极大提升我们在当地的正面形象和谈判地位,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资产和价值创造。”
迟承栋的这番话,角度新颖,逻辑清晰,将“非主业”的嫌疑巧妙地转化为了“保障主业”的必要性和战略价值。
然而,江耀田听完迟承栋的意见,非但没有受到启发,情绪反而突然激动起来,他猛地提高音量,几乎是指着迟承栋说道:“迟总!你说得轻巧!你这是典型的没有跟部委那些专家打过交道的想当然!他们根本不会听你这种‘必要性’的解释!他们只认白纸黑字的行业分类目录!你这种说法,在他们看来就是强词夺理!你不了解那些专家的思维模式,也不了解该怎么跟他们打交道!”
江耀田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强烈个人情绪的反应,让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尴尬和紧张。迟承栋被他呛得一愣,看着面红耳赤的江耀田,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摇了摇头,沉默地坐在那里,不再吭声。他显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提出一个建设性意见,会引来对方如此激烈的反驳。
何明远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已然明了。江耀田的反应,与其说是对事,不如说是对人,或者说,是对自身权威和领域受到挑战的一种本能防御。他长期在总部机关工作,习惯了按条条框框办事,缺乏基层解决实际问题的灵活性,更对迟承栋这种“本地派”提出的、看似偏离常规路径的建议,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和排斥。
办公室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何明远的目光在江耀田激动未平的脸上和迟承栋沉默隐忍的表情之间扫过,心中对这两位副手的性格、能力和格局,有了更清晰的判断。
他没有立刻批评江耀田的态度,也没有表态支持迟承栋的观点,只是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打破了僵局。
“好了,情况我都了解了。”何明远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江总提到的政策风险是客观存在的,需要高度重视。迟总提出的方案包装思路,也提供了一个新的角度,值得深入研究。”
他站起身,走到办公室墙边那张巨大的项目规划图前,目光深邃:“部委审查这一关,我们必须过,而且要以创新的思维去过。这件事,我先考虑一下。你们两位,都再从各自的角度,把论证材料做得更扎实、更充分一些。散会吧。”
江耀田和迟承栋各自带着不同的心情离开了办公室。
何明远独自站在规划图前,眉头微锁。高层支持带来了曙光,但具体落地过程中的沟沟坎坎,依然需要他亲自去填平。江耀田所代表的官僚思维和畏难情绪,是横在面前的另一道隐形障碍。他需要找到一个既能符合规则,又能打破僵局的巧妙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