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后的何明远,仿佛一台加满了燃料的引擎,迅速投入到比希矿业这个烂摊子的工作中。尽管公司表面近乎停摆,账面资金捉襟见肘,三大难题如同三座大山压顶,但他绝不允许自己在这里“摆烂”或“躺平”。白天,他埋首于文件堆,与何塞、文泽等人开会,梳理错综复杂的股东关系、环保诉讼细节和法案动向,试图从乱麻中理出头绪。他深知,在这种困境中,消极等待只会让情况更糟,唯有主动出击,才有可能觅得一线生机。
夜晚和周末,他会尽量抽出时间陪伴林沪宁。卡拉马市的夜生活远不如国内繁华,这座矿业城市在日落后便显得格外安静。矿区的灯火与璀璨星空交相辉映,别有一番苍凉壮阔之美。他们常在营地内散步,或者去员工活动室打乒乓球。
这晚,一场酣畅淋漓的乒乓球对决后,两人坐在场边长椅上休息,喝着矿泉水。林沪宁擦着额角的细汗,看着身旁虽然忙碌却眼神依旧坚定的何明远,眉宇间不禁染上一抹忧色。
“明远哥,”她轻声开口,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这里的情况比想象中复杂太多了。股东、环保、政策,哪一个都不是轻易能解决的。你刚经历那么大的事,身体才恢复……要不,我还是找找关系,想办法把你调回国内吧?在国内,至少环境熟悉,没那么大风险。”
何明远转过头,看着林沪宁写满担忧的俏脸,心中一暖。他伸手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指尖传来温凉的触感。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种经过淬炼后的沉稳和自信:“沪宁,谢谢你的担心。但真的不用。调回国内,看似是避开了风险,但对我而言,更像是临阵脱逃。卢书记和集团把我放在这个位置上,柴总又因病回国,我不能一走了之。”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和远山隐约的轮廓,语气平静却充满力量:“况且,我觉得目前的情况,并非完全是死局。困难确实很大,但未必没有破解之法。我已经有了一些初步的想法和计划。”
“计划?”林沪宁好奇地追问,“能跟我说说吗?”
何明远笑了笑,卖了个关子:“还在酝酿,有些环节需要时机和关键的人。等时机成熟了,第一个告诉你。”他的眼神深邃,仿佛已经看到了棋盘上几步之后的走势。
林沪宁见他如此说,知道他心意已决,且并非盲目乐观,便不再多劝,只是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支持你。但一定要小心,保护好自己。”
几天后,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来到了卡拉马市。唐家的柯晓波再次出现,而这次,她陪同的是一位精神矍铄、不怒自威的老者——唐牧野的爷爷,唐氏家族的掌舵人,唐老爷子。
何明远在一家看似不起眼、但内部环境清幽、私密性极好的当地餐厅安排了接待。包厢里,传统的智利装饰中,三人围坐一桌,桌上摆放着精致的当地菜肴。
唐老爷子年近古稀,但腰板挺直,眼神锐利如鹰,身上带着久居上位者的气势和历经商海沉浮的沧桑。他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声音洪亮:“明远,我老头子飞了半个地球过来,不是来旅游的。牧野那小子回去后,跟我念叨了你不少事。你救过他的命,这份情,我们唐家记着。说吧,遇到什么难处了?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使得上劲,绝不推辞。”他的话语直接、霸道,却也透着江湖人的义气和一份对何明远由衷的赏识。
何明远连忙起身,恭敬地给唐老爷子斟了一杯当地的特色红酒,态度谦逊却不卑不亢:“唐爷爷,您言重了。牧野是我兄弟,当时情况危急,换做任何人都会那么做。您千里迢迢赶来,这份心意,明远感激不尽。”
他坐回座位,看着唐老爷子,话锋却是一转,语气郑重地纠正道:“不过,唐爷爷,我这次冒昧请您过来,并不仅仅是希望借助唐家的力量帮我个人渡过难关。我更希望,这是一次能让唐家在全球矿业版图上实现战略性扩张的机会。”
“哦?”唐老爷子闻言,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瞬间爆发出商人特有的精光,但随即又染上一丝疑虑,“矿业版图扩张?明远,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你们西矿集团,堂堂央企,在这里都举步维艰,被一个本地股东、一个环保诉讼、一个政策法案弄得焦头烂额。我们唐家区区一个民营企业,在这里能有什么作为?难道去捡你们啃不动的硬骨头?”
何明远早已预料到唐老爷子会有此一问。他不疾不徐地切着盘中的烤肉,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抬头迎向唐老爷子审视的目光:“唐爷爷,您是对卡拉马市,或者说,对安托法加斯塔大区,乃至对整个智利的矿业投资环境,没有信心吧?”
唐老爷子哼了一声,直言不讳:“信心?这里的政府,变数太大!为了选票,为了迎合本地居民和环保组织的呼声,他们可以朝令夕改。今天跟你称兄道弟,明天可能就因为舆论压力出台一个让你血本无归的政策。那个什么禁止原矿出口的法案,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投资讲究的是稳定和可预期性,这里……风险太高!”
何明远耐心地听完唐老爷子的抱怨,这些都是实情,也是无数外来投资者望而却步的原因。他并没有反驳,而是等唐老爷子说完,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唐爷爷,您说的这些风险,确实存在。但是,您有没有想过,风险往往也伴随着机遇。而且,应对这种风险,我们有一种独特的优势。”
“什么优势?”唐老爷子挑眉。
“跟人民群众在一起。”何明远一字一句地说道,眼神清澈而坚定,“这不是一句空话。这里的政府之所以政策摇摆,根本原因是本地社区、居民的利益没有得到真正的满足和尊重。外资矿业企业来了,开采了资源,赚了钱,但留给当地的是什么?可能是环境问题,可能是有限的就业,可能是被边缘化的感觉。如果,我们能改变这种模式呢?”
唐老爷子听到这里,神色渐渐变得认真起来,他放下刀叉,身体微微前倾,示意何明远继续说下去。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年轻人似乎真的看到了一条不一样的路。
何明远见唐老爷子听进去了,便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唐爷爷,比希矿业目前面临的一个核心难题,是那个即将破产的本地股东。他无法注资,导致项目停滞,也让我们在与政府沟通时缺乏一个关键的‘本地支点’。我的想法是,希望唐家能够出面,收购或者注资控股这家濒临破产的本地公司。”
唐老爷子眼中精光一闪,但没有打断。
何明远继续道:“收购之后,这家公司不再是拖后腿的累赘,而是我们,也是唐家,深度融入本地经济的桥头堡。我们可以与卡拉马市政府谈判,提出一个共赢的方案:这家由唐家控股的‘本地企业’,未来将作为法定合作伙伴,参股所有计划在卡拉马地区进行矿业投资的外资项目。参股比例可以协商,但必须保证本地资本和社区能从矿业开发中获得长期、稳定的收益。”
他顿了顿,进一步阐释其深远意义:“这样一来,我们就把自己从纯粹的外来掠夺者,变成了与本地利益深度捆绑的合作者。本地社区通过这家公司持股,能直接分享矿业发展的红利,就业、税收、社区发展基金都有了更坚实的保障。对于政府而言,这解决了他们最头疼的分配问题和社会稳定问题,他们推行政策的阻力会小很多,甚至可能会转而支持有利于这种合作模式的政策。而对于唐家而言……”
何明远看着唐老爷子,目光灼灼:“您不仅获得了一个进入智利乃至南美矿业市场的绝佳平台,更重要的是,您掌握了一种全新的、更具韧性和可持续性的商业模式。‘唐氏(智利)矿业投资公司’可以成为一个品牌,一个保证,任何想来这里开矿的外资,都需要与您合作,您就占据了价值链的关键环节。这远比单独投资一个矿山,风险要小,前景却更为广阔。”
包厢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唐老爷子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显然在飞速地权衡利弊。何明远的这个计划,大胆、新颖,甚至有些颠覆性。它跳出了传统矿业投资“买矿-开矿-卖矿”的简单逻辑,而是着眼于构建一个融入本地、利益共享的生态系统。
几分钟后,唐老爷子猛地睁开眼睛,眼中再无丝毫疑虑,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和赞赏的光芒。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轻响:“好小子!有胆识,有格局!这个思路,绝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何明远:“我原本以为只是来还个人情,没想到你小子是给我送来了一个金矿!不,是比金矿更值钱的点子和机会!”
唐老爷子是精明至极的商人,他瞬间就看到了这个计划背后蕴藏的巨大商业和政治价值。这不仅能解决何明远当前的困局,更能为唐家打开一扇通往世界级矿业版图的大门。
“这件事,我们唐家干了!”唐老爷子斩钉截铁地说道,“细节问题,我会派最专业的团队过来,跟你们对接,和本地政府谈!晓波,”他转向柯晓波,“回去后立刻组建项目组,优先级提到最高!”
柯晓波立刻点头应下。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唐老爷子来时的疑虑和凝重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踌躇满志。他没有多做停留,第二天便带着柯晓波和随行人员匆匆离开,显然是迫不及待要回去部署这场事关唐家未来战略的“南美战役”。
送走唐老爷子,何明远站在酒店门口,看着远去的车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撬动局面的第一块基石,已经埋下。他知道,前方的路依然布满荆棘,与政府的谈判、与本地社区的沟通、与潜在竞争对手的博弈,都将是严峻的考验。但至少,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可能破局的方向,并且,拉到了一个强大的盟友。
风,吹过安第斯山麓,带着干燥的气息,也带来了一丝变革的味道。何明远转身,步履坚定地走向比希矿业那栋略显陈旧的办公楼。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