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美的菜肴陆续上桌,包厢里飘散着诱人的香气。邱远民熟练地安排着布菜、倒茶,气氛看似轻松融洽。宋清河吃了几口菜,称赞了一下江鱼鲜美,话题却始终围绕着东江市的发展、省公司的战略布局,言语宏阔,格局大气。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宋清河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凝重。他放下餐巾,对旁边的邱远民微微颔首示意。
邱远民会意,起身从一旁的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略显陈旧的牛皮纸文件袋, 放在宋清河手边的桌面上。
宋清河的手指轻轻抚过文件袋粗糙的表面,目光也变得深邃起来。他抬起眼,看向何明远,语气平稳却带着千钧之重:
“明远,这里有些材料,你可以看看。”
何明远立刻放下筷子,端坐身子,神情变得极为专注。他意识到,这顿午餐真正的主题,此刻才刚刚开始。
宋清河将文件袋缓缓推到何明远面前,继续说道:“这里面,是关于我们边西省公司前任党委书记、董事长,刘进忠同志案件的一些资料。”
刘进忠!这个名字何明远听说过,那是两年前西矿集团乃至整个边西省国企系统的一场大地震。时任西矿集团边西省公司一把手的刘进忠被突然免职,传言涉及严重违纪违法,但具体详情和后续,外界知之甚少。
“两年多前,”宋清河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在揭开一道沉重的伤疤,“集团总部纪检组下来调查,认定刘进忠老书记存在严重违纪违法问题。后来,案子由国家纪委监察委指定,交由东江市纪委监察委管辖。”
他顿了顿,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是,很奇怪。到现在为止,除了当初集团党组迅速免去刘进忠同志一切职务外,这个案子,就好像石沉大海了一样。没有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更没有开庭审判。外界传言很多的,所谓滥用职权、利用公款违规巨额送礼这些问题……也都没有任何公开的结论和下文。”
何明远的心跳微微加速。他感觉到,自己正在触碰一个极其敏感且被刻意尘封的领域。
“你可以拿出来看看。”宋清河用目光示意了一下那个文件袋。
何明远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解开文件袋上的绕线,从里面抽出一沓整理好的材料。材料似乎是律师整理的摘要和部分文件复印件,并非原始卷宗。他快速浏览着,越看越是疑惑。
材料显示,刘进忠确实被东江市纪委监委采取过留置措施,时间长达数月。但在留置期满后,因“案情复杂,部分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未能转化为逮捕,而是变更为其他限制措施后,最终解除了留置。这符合纪检监察机关办案的流程——留置并非刑事强制措施,而是监察法规定的调查手段,期限最长六个月,到期后若认为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则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若认为需要继续调查但不符合移送条件,或发现不构成犯罪,则可依法解除留置。
显然,刘进忠案属于后者。案子卡在了一个极其尴尬的位置:既没有彻底平反,也没有被正式定罪。
宋清河看着何明远翻阅材料,继续沉声说道:“刘进忠同志在担任边西省公司一把手期间,是很有魄力和担当的。他顶住巨大压力,推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清理冗余人员,优化管理流程,更重要的是,他敢于向长期依附在我们西矿集团身上吸血的那些利益集团、‘白手套’开刀!砍掉了一大批资质不符、质次价高、甚至靠关系混饭吃的供应商,建立了更严格、更透明、更公平的合作招标流程。”
他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敬佩和惋惜:“正是靠着这种刮骨疗毒的勇气和锐意进取的精神,那几年,我们边西省公司的发展速度在西矿集团所有省级公司里一枝独秀!从众多虎视眈眈的竞争对手口中,硬生生抢下了好几个大型优质矿床的开发权!投资建成了两个现代化的大型冶炼厂和两个支撑区域能源结构转型的新能源电厂!可以说,没有刘进忠同志当年打下的坚实基础和闯出的新局面,就没有边西省公司今天的局面!”
宋清河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眼神也变得锐利:“然而,改革就是要触动利益!你砍掉了别人的财路,断了别人的生计,那些人岂能善罢甘休?就在公司发展势头最好、改革成效最显着的时候,举报信,像雪片一样飞向集团总部!各种罪名,五花八门,真真假假,混淆视听……”
说到这里,宋清河的拳头下意识地握紧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愤怒与无奈的表情:“我坚信,刘进忠同志或许在工作方式上有些急迫,或许有些细节处理不够周全,但他绝对是为了公司的发展,是为了国家的利益!他绝不是那些举报信里描绘的腐败分子!他是被冤枉的!是被那些利益受损者疯狂反扑、罗织罪名构陷的!”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但很快又控制住了自己,身体微微向后靠,语气变得沉重而复杂:“可是……集团总部当时基于收到的海量举报和初步核查,定了调子。作为省公司的负责人,我必须服从组织的决定,必须顾全大局,维护集团的权威和形象……这是纪律,也是无奈。”
何明远静静地听着,他能感受到宋清河内心那种强烈的、为前任鸣不平的冲动与其自身职位所要求的冷静克制之间的激烈冲突。这一刻,他看到的不是一个深不可测的领导,而是一个对事业极度忠诚、对同志抱有深切情谊,却又不得不屈服于现实政治复杂性的、有血有肉的人。
包厢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江水无声流淌。
何明远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宋书记,您是不是……希望我能够通过一些途径,比如……去找关学峰书记了解一下情况?”
宋清河沉默着,目光投向窗外浩瀚的江面,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何明远见状,谨慎地补充道:“关书记……他为人正派,原则性极强。对于这种已经由上级指定管辖、并且有过明确结论(指免职)的案件,他恐怕……会很谨慎。我贸然去找他,未必能起到效果,甚至可能让他为难。”
又是一阵沉默。何明远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良久,宋清河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聚焦在何明远脸上,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明远,你觉得,把你调到省公司来,担任巡视办公室副主任,主持日常工作,怎么样?”
坐在一旁一直凝神屏气的邱远民,听到这话,眼睛猛地一亮,忍不住插话道:“宋书记这个安排妙啊!巡视办本身就有协调对接地方纪委监委工作的职能!这样明远就可以名正言顺、经常性地和东江市纪委那边沟通联系了!很多信息,就好交流多了!”
何明远内心却是猛地一沉,瞬间涌起巨大的犹豫和压力。省公司巡视办公室副主任(主持工作),虽然级别还是三级公司副总级别,但地位和权力远超地市公司的副总,是真正进入了省公司的核心圈层,视野和平台完全不一样。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和飞跃。
但是,他刚刚在清江公司稳住脚跟,6号矿洞的麻烦还没彻底解决,红色教育基地项目刚刚启动,此刻离开,无异于临阵脱逃,之前所有的努力和承诺都可能大打折扣。而且,一旦卷入刘进忠案这种敏感复杂的漩涡中心,福祸难料。
他面露难色,憋了一会儿,才诚恳地说道:“宋书记,感谢您的信任和厚爱!只是……我在清江公司副总经理的岗位上还没干出什么像样的成绩,6号矿洞和教育基地项目都正在关键时期,这个时候调我来省公司,我怕……怕难以服众,也放心不下清江的工作。这……是不是不太合适?”
宋清河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反应,身体微微向后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语气变得风轻云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清江的工作,自然不会放下。我的想法是,你到省公司任职巡视办公室副主任,主持工作,协助纪检组长杨声东同志。同时,你兼任清江公司党委副书记,继续主管红色教育基地项目。这样,省、市两边的重点工作你都能兼顾。”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更重的砝码:“集团总部如此重视这个教育基地,直接拨付一个亿,我们省公司也不能没有表示。这样,省公司再给你配套两千万资金,务必把这个项目做成精品,做成标杆,锦上添花!”
兼任!追加两千万投资!
宋清海的安排,可谓煞费苦心,既给了何明远更重要的平台和权力,让他能够名正言顺地介入刘进忠案,又充分考虑了他对清江工作的牵挂,给予了实质性的支持(副书记头衔更利于协调,追加资金则是巨大政绩),几乎堵死了他所有拒绝的理由。
何明远彻底愣住了,大脑飞速运转,权衡着利弊得失。宋清河看着他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没有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仿佛在下一盘早已布局已久的棋,而何明远,正是他手中那颗关键的棋子。
窗外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包厢内照得一片明亮,却也让何明远感觉仿佛置身于一个没有阴影、也无法躲藏的舞台中央。前进,可能是荆棘密布却通往高处的险峰;后退,则可能辜负重托甚至失去现有的一切。
他该如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