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终了,众人起身。关学峰显得心情不错,一边说着“今天这地方选得不错吧?,安静,菜也清爽”,一边很自然地率先向外走去,何明远、邱远民、董克紧随其后。
走到前台,还没等何明远开口,关学峰就非常顺手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对前台服务员说:“‘听雨’包间,结账。”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带着一种大哥般的理所当然。
何明远反应过来,急忙上前阻拦:“大哥!这怎么行!说好了是我做东的……”
邱远民和董克也连忙附和:“是啊是啊,关书记,怎么能让您破费!”“明远,快,赶紧的!”
关学峰却笑着摆手,态度坚决但语气温和:“哎,都别争了。明远叫我一声大哥,到了东江地界,哪有让你买单的道理?再说了,你们是企业,于公于私,这顿饭都该我买单。”
他话说得漂亮又得体,让人难以反驳。服务员此时已经打出了账单,双手递给关学峰:“先生,您好,一共是八百元。”
“八百?”关学峰接过账单的手微微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似乎凝固了零点几秒。他下意识地低头快速扫了一眼账单明细,以他的阅历和对东江消费水平的了解,尤其是刚才董克点的那几道硬菜,这个价格明显低得离谱,甚至连成本都可能不够。
站在他身旁的邱远民和董克也清晰地听到了这个数字。邱远民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极力保持平静,眼神却有些闪烁,不敢直视关学峰。董克则是毫不掩饰地露出了极度惊讶甚至荒唐的表情,差点脱口而出“怎么可能这么便宜?!”,他狐疑地看向何明远,眼神仿佛在质问:“你小子搞什么鬼?找了这么个破地方,是不是早就跟老板串通好了做低价格?”
何明远自己也愣住了。他虽然对东江的消费不熟,但也深知今晚这桌菜绝不可能只值八百。他瞬间意识到这价格肯定有问题,但完全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一时之间有些无措,看向服务员,又看向关学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问起。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价格的异常,但原因各异,心思也各异。
关学峰的目光迅速从账单上抬起,极其短暂地、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身旁略显紧张的邱远民,又看了一眼一脸茫然和焦急的何明远。他那深邃的目光仿佛瞬间洞察了什么,嘴角随即重新漾起那抹令人捉摸不透的温和笑意,但那笑意中似乎多了一丝了然和玩味。
他没有追问价格,也没有点破任何事,只是非常自然地将银行卡递给服务员,仿佛八百元是个再合理不过的价格,轻松地笑道:“哦?看来这店家很实在嘛,味道好,价格也公道。不错不错。”
他的反应如此平静自然,反而让邱远民暗暗松了口气,却又更加佩服关学峰的城府。董克则是满腹疑团,但见关学峰都这么说了,也不好再发作,只是脸上的表情依旧古怪。
何明远心中更是感激与困惑交织。他明白,关大哥肯定看出了蹊跷,但为了不让他难堪,选择了完全不动声色地接受,甚至出言化解了可能的尴尬。
结账完毕,关学峰收起银行卡,像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再次拍了拍何明远的肩膀:“明远,记住大哥的话,好好干。”然后又与董克、邱远民握手告别,“邱主任,董部长以后也多关照我们明远。”
“一定一定!”“关书记您太客气了!”邱远民和董克连忙回应。
送走关学峰后,董克和邱远民对何明远的态度已然不同,带着一种重新审视的意味,热情地表示以后常联系。何明远心中五味杂陈,今晚这场饭局,真可谓一波三折,峰回路转。关学峰的出现和最后结账时那深意的一笑,不仅化解了他的危机,更无形中为他撬开了省公司人脉关系的一道缝隙,也让他见识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洞悉世情与从容气度。
翌日清晨,何明远还在酒店用早餐,手机便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邱远民”。他立刻接通。
“明远啊,我是邱远民。”电话那头传来邱主任异常热情关切的声音,“怎么样?昨晚休息得好吗?酒店还习惯吧?东江晚上比清江凉快些,没着凉吧?”
这一连串的嘘寒问暖,与昨日开会时的冷淡和饭局初期的矜持判若两人。何明远心中明了,这自然是昨晚关学峰那顿饭的余威。
“谢谢邱主任关心!休息得很好,酒店条件非常好,让您费心了。”何明远礼貌回应。
“那就好,那就好!”邱远民笑道,“是这样的,宋书记知道你来了省城,特意嘱咐我,让你别急着回去。中午他有点时间,想陪你一起吃个午饭,有些工作上的事也想顺便听听你的想法。你看,午饭后再回清江,方便吗?”
省公司一把手、党委书记、董事长宋清河亲自邀请共进午餐?这无疑是极高的礼遇,也必然有着深意。何明远立刻应道:“领导召见怎么能说方不方便呢!感谢宋书记和邱主任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准时到。”
“好,那中午十一点半,我让司机到酒店接你。地点在江边大酒店‘观澜’厅。”邱远民交代完毕,又客气了两句才挂断电话。
中午十一点二十分,何明远提前抵达江边大酒店。这是一家东江市的地标性建筑,临江而建,气势恢宏。在服务生的引导下,他来到位于顶层的“观澜”厅。
推开厚重的包厢门,眼前的景象令人惊叹。这是一个极其宽敞豪华的包间,装修典雅奢华,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整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宛如一个巨大的画框,将奔腾东流的江水和整个东江市的繁华景象尽收眼底,视野开阔,气象万千。
而更让何明远心中一凛的是,宋清河和邱远民竟然已经先到了。宋清河正背对着门口,负手站在那巨大的落地窗前,眺望着窗外的江景。邱远民则恭敬地站在稍后侧方。
听到开门声,邱远民率先转过身,笑着迎上来:“明远来了!”同时向宋清河的背影示意了一下。
何明远连忙快走几步,来到宋清河身后不远处,恭敬地问候:“宋书记,您好!邱主任。”
宋清河这才缓缓转过身。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色的中式立领上衣,显得更加沉稳内敛。脸上依旧是那副看不出深浅的平和笑容,目光在何明远身上停留了一秒,微微颔首:“明远来了。嗯,气色不错,伤势痊愈了吧。”
“劳宋书记挂心了,伤势康复了。”何明远恭敬道。
宋清河没有立刻招呼他坐下,而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在欣赏一幅杰作,语气悠然地开口:“过来看看东江这条母亲河,养育了沿岸多少百姓,也见证了多少风云变幻。你看这江景,这城市,几十年前,还只是一个小渔村,破败落后。如今,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成了一座现代化的繁华都市。”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着玻璃窗,仿佛在指点江山:“这靠的是什么?不是哪一个人的功劳。这是全国人民,在中央的坚强领导和英明决策下,坚定不移推进改革开放,一代又一代人齐心协力、艰苦奋斗干出来的!是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制度优势的体现,是宏大历史叙事下的必然结果。”
他的话语站位极高,充满了历史感和宏观视野,仿佛不仅仅是在介绍风景,更是在阐述一种执政理念和权力逻辑——一切成就归于中央,归于集体,而在这宏大的叙事下,地方的稳定、秩序的维持、力量的凝聚,至关重要。
何明远凝神倾听,心中飞速思索着如何回应。他明白,宋清河这番话,绝非简单的感慨。
只见宋清河缓缓转过身,目光平和却极具穿透力地看向何明远,语气依旧平淡,却抛出了一个核心问题:“一个大集体,要形成合力,朝着一个目标前进,不容易啊。明远同志,你在清江,感觉怎么样?我们省公司整个系统,上下下的干部职工,心齐不齐?劲足不足?对未来的发展,信心坚定不坚定?”
这个问题,看似在问省公司的整体情况,实则是在询问何明远对以他宋清河为核心的省公司领导层的看法和态度!是在试探他是否认可和维护自己的绝对权威!
何明远深吸一口气,目光迎向宋清河,眼神清澈而坚定,语气充满了真诚和敬畏:
“宋书记,我个人深切地感受到,我们西矿集团边西省公司,在您的坚强领导下,风气正,人心齐,干劲足!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觉,是所有基层干部职工的共识。”
他略微上前半步,姿态谦恭但语言清晰有力:“大家为什么心齐?就是因为有您这样高瞻远瞩、把握方向的掌舵人!省公司党组在您的带领下,制定的战略清晰,决策科学,让我们基层干起来有方向、有奔头、有底气。无论是生产经营、改革发展,还是安全生产、队伍建设,省公司都展现出了强大的凝聚力和领导力。可以说,自觉维护省公司党组的权威,特别是坚决拥护宋书记您的领导,这已经成为全省系统上下一种高度的政治自觉和行动自觉!这正是我们边西省公司近年来能够克服困难、不断取得新成就、保持蓬勃发展的最坚实基础和最根本保证!”
他的回答,不仅肯定了省公司的成绩,更将成绩的根源直接、明确地归结于宋清河个人的领导,并强调了“自觉维护”和“坚决拥护”,完美地回应了宋清河对“权威”和“掌控力”的潜在关切。
宋清河安静地听着,脸上那平淡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些,眼神中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他需要的就是这种毫不含糊的忠诚表态。
何明远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恳切,甚至带上了几分个人化的表达:“宋书记,不瞒您说,我个人对您更是充满了敬佩和感激。敬佩您的远见卓识和驾驭全局的能力,感激您一直以来对我们清江公司、对我个人的关心和指导。我深知自己年轻,还有很多不足,但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您的领导下,为我们边西省公司的发展,尽一份绵薄之力,效犬马之劳!只要省公司党组一声令下,只要宋书记您指明方向,我何明远绝对毫不犹豫,坚决执行,全力以赴!”
这番话,已经超越了简单的上下级工作关系,带上了一种近乎效忠的个人色彩,极其直白地表达了他愿意依附于宋清河这棵大树的意愿。
宋清河脸上的笑容终于变得明显了一些,他赞许地点点头,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何明远的胳膊,这个动作显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亲近:
“好,好。明远,你有这个认识,很好。听到你这么说,我很欣慰。我们的事业,就是需要更多像你这样有觉悟、有担当、又懂得维护大局的年轻干部。坐下说吧,邱远民,让服务员可以走菜了。”
一直屏息凝神旁观的邱远民,此刻才暗暗松了口气,脸上堆满笑容,连忙应声去安排。
落地窗外,东江水奔流不息,城市繁华尽收眼底。包厢内,一场关于忠诚与权威的无声交锋,似乎暂时落下了帷幕,气氛变得前所未有的“融洽”起来。然而,何明远心中清楚,这顿俯瞰全城的午餐,才刚刚开始。宋清河的考验,也绝不会仅仅停留在口头表态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