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傅站在阁楼门口时,晨光刚好漫过他的肩头。老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短褂,手里攥着根枣木梭子,梭子上的包浆厚得能映出人影——那是常年与丝线摩擦的痕迹。
“这台腰机,”他的目光扫过织机上半完成的蜀锦,声音像阁楼的木门一样沙哑,“三十年没动过了。”
苏晚注意到他左手的小指有些弯曲,指节处结着层厚厚的茧,像老竹筘上磨平的棱角。陆时砚给的资料里提过,李师傅年轻时为救落水的织锦,被冲下来的石头砸伤了手,从此再织不了太复杂的纹样。
“李师傅,”她从设计本里抽出那张凤凰尾羽的草图,纸上还沾着昨晚的墨香,“我们想向您请教‘转经法’。”
老人的目光在草图上顿了顿,枣木梭子在掌心转了半圈:“我这手艺,不外传。”
小陈手里的相机差点滑落。老周刚要开口,被苏晚用眼神拦住了——她看见李师傅的目光落在草图角落的“活水纹”三个字上,瞳孔微微缩了缩。
“您看这里,”苏晚指着凤凰尾羽的第七道弯,指尖几乎要触到纸面,“我试着用陆老夫人的‘盘金绣’技法补了两针,您觉得……能不能让金线活起来?”
李师傅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他走到织机前,用那只受伤的手轻轻抚过竹制综片,动作慢得像在数每一根经线。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白发上,照出藏在发丝间的靛蓝——那是织锦艺人特有的印记,染料渗进头皮,一辈子都褪不去。
“陆姑娘当年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他忽然开口,枣木梭子在织机的经线上轻轻一挑,半根金线立刻从交错的纹路里探出头,像蛇吐信子,“她说,死的技法救不了活的手艺。”
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设计本里陆老夫人的笔记“蜀锦之困,在守而不进”,此刻忽然有了温度。
“可祖宗的规矩不能破。”李师傅的梭子重重敲在织机上,震得半空中的尘埃都落了下来,“我师父传我的时候说了,‘转经法’的口诀,要带进棺材里。”
阁楼里的空气一下子凝住了。张姐手里的线装册子滑到地上,其中一页散开,露出陆老夫人画的织机结构图,旁边用铅笔写着行小字:“李师傅的‘转经’,其实是借了水流的力。”
“您看这瀑布,”苏晚忽然指向窗外,晨光中的瀑布像条流动的银锦,“水撞在石板上会转弯,丝线绕着经线走,是不是也该顺着劲儿?”
李师傅猛地回头,枣木梭子“啪”地掉在地上。他盯着苏晚的设计本,老人斑遍布的手忽然按住其中一页——那是苏晚画的现代礼服草图,裙摆处用了蜀锦的凤凰纹样,却在尾羽处剪开了三道口子,露出里面衬着的杭罗水纹。
“胡闹!”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蜀锦的贵气,怎容这般剪裁?”
“可这样才穿得出去啊。”苏晚的声音不高,却透着股韧劲,“去年在上海时装周,有位老太太穿了件传统蜀锦旗袍,走路时金线勾住了椅子腿,当场撕了道口子——不是手艺不好,是我们没给老手艺找对地方。”
李师傅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受伤的手指关节泛白。他忽然抓起那半块未完成的蜀锦,狠狠摔在地上:“你们这些年轻人,懂什么叫敬畏!”
蜀锦落地的瞬间,苏晚看见老人的肩膀在微微发抖。她弯腰捡起蜀锦,金线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像凝固的星河——那是无数个日夜,用受伤的手一根一根织出来的。
“我奶奶以前总说,”她的声音放软了些,指尖拂过蜀锦上的断丝,“老布要配新扣,才走得远。您看这台织机,陆老夫人当年不也加了个现代的踏板吗?”
李师傅的目光猛地转向织机底部。那里确实有块后来加装的钢板,与老旧的楠木格格不入,却让踏板更省力——那是陆时砚几年前让人来装的,说是“给老物件搭个新台阶”。
“三天。”老人忽然说,枣木梭子被他攥得发白,“你们能织出‘凤穿牡丹’的活气,我就教你们半招。”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设计本里正好夹着陆老夫人记录的“凤穿牡丹”图谱,旁边标着“需借瀑布活水为镜,方能得神韵”。
“可您的手……”她望着老人弯曲的小指。
李师傅往织机前一站,原本佝偻的背忽然挺直了些:“我还能看着。”
阁楼外传来石板路被踩踏的声音,细碎而急促。苏晚走到窗边,看见个穿夹克的陌生男人正往这边张望,手里拿着张照片——照片上是李师傅家的晒架,显然是赵天宇的人。
她不动声色地合上窗,转身时,看见李师傅正用枣木梭子在织机上比划着,受伤的手悬在半空,像在抚摸看不见的丝线。
“三天后卯时,”老人的声音轻了些,“带你们去瀑布下头看‘活水镜’。”
苏晚知道,这“不外传”的规矩,已经裂开了道缝。她低头看着设计本上的凤凰草图,忽然明白李师傅的固执——不是守旧,是怕这门手艺落到不懂珍惜的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