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八，襄阳。
诸葛亮站在府衙廊下，手中拿着一封刚到的密信。信是他在江陵的暗桩送来的，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北地流言起，言云长公欲借主公之势，行吕布之事，独占荆北。流言甚嚣，已入世家耳。”
羽扇停在胸前，许久未动。
秋风穿廊而过，吹动他宽大的衣袖。诸葛亮闭上眼，仿佛能看见那些流言如何在荆襄世家的茶余饭后、密室私谈中滋生蔓延。每一句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关羽骄傲的性情上，更扎在刘备与关羽数十年兄弟情谊最细微的裂缝处。
“庞士元……”诸葛亮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好手段。”
他睁开眼，转身走回书房。侍立在门口的杨仪立刻跟上。
“取绢帛，研墨。”诸葛亮在案前坐下，袖袍拂过案几，带起一阵淡淡的檀香味。
杨仪应是，迅速备好笔墨。诸葛亮提起笔，笔尖悬在绢帛上方，顿了片刻，然后落下。
“云长吾兄如晤……”
他一笔一划，写得极慢。每一个字都端正工整，力透纸背。信中没有一句提及流言，只细细询问军中近况、士卒寒暖、粮草可否足用。然后写到去岁冬日，三人围炉共饮时，关羽醉后舞刀，刘备击节而歌的旧事。写到当年徐州失散，关羽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终与兄长重逢的艰辛。
写到最后，诸葛亮笔锋一转：“今曹贼势大，然其内隙已生。司马懿关中作乱，孙权合肥逡巡，此皆天赐之机。兄但守稳樊城，拖住曹军主力，待西凉、江东事定，我军自可挥师北上，共复汉室。兄之忠义，天地可鉴，亮与主公，从未有疑。”
他搁下笔，等墨迹干透，才将绢帛仔细卷起，用青绳系好，交给杨仪。
“速派人送往樊城，务必亲手交到关将军手中。”诸葛亮顿了顿，补充道，“再传信给主公，请他将关平正式纳入麾下，授偏将军职，参与军机。”
杨仪一怔：“军师，关平将军尚在樊城前线……”
“所以要快。”诸葛亮站起身，走到窗前，“流言伤人的，从来不是话本身，而是听者心中的疑虑。我们要做的，便是将这疑虑彻底掐灭。”
杨仪领命退下。
诸葛亮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开始飘落的黄叶。
庞统这一计，狠辣在直指人心。关羽性情高傲，最重名节，也最重与刘备的情谊。流言蜚语或许动摇不了他的忠诚，却会像细沙入眼，让他时刻难受，让他急于证明自己——而战场上，急于证明自己的人，最容易露出破绽。
所以他要写信，要安抚，更要让刘备给予关平更高的职位。这是姿态，给关羽看，也给所有荆襄世家看。
但这还不够。
诸葛亮转身回到案前，铺开另一卷绢帛。
“传令：即日起，荆南各郡县加征‘勤王义粮’，按户等摊派。凡世家大户，需按田亩数额外捐粮三成。”他笔下不停，字字清晰，“另，命蒯良、蒯越旧部，蔡瑁、文聘在荆南的亲族故旧，三日内至江陵‘协助筹粮’。有推脱不至者，以通敌论处。”
杨仪记录的手顿了顿：“军师，这般强硬，恐生怨言……”
“就是要他们怨。”诸葛亮抬头，眼中一片清明，“庞士元想用流言离间，我们便反其道而行——将内部矛盾摆到明面上，逼着这些世家站队。他们若怨，怨的是加征粮草的朝廷，是执行命令的我们。而曹丕那边，看到我们如此‘信任’蒯、蔡旧部，反而会心生猜疑。”
他放下笔，将绢帛递给杨仪：“同时，秘密派人接触蒯家兄弟和蔡瑁、文聘。不必真策反，只需让他们知道——我们‘试图’策反。”
杨仪彻底明白了。这是阳谋。明知对方不会轻易投降，却偏要做出一副拉拢的姿态。如此一来，无论蒯、蔡等人是否向曹营告密，曹丕心中都会埋下一根刺：这些荆州降将，真的完全可信吗？
“军师高明。”杨仪深深一揖。
诸葛亮摇摇头，重新坐回案前，羽扇轻摇：“高明谈不上，不过是见招拆招罢了。庞士元出的是快刀，刀锋凌厉；我们回的是软绳，缠住刀身，让他使不出全力。”
他望向北方，仿佛能看见樊城城头那个年轻的曹营世子，和他身边那个总爱出奇谋的凤雏。
“这一局，”诸葛亮轻声道，“才刚刚开始。”
窗外，秋叶簌簌落下。
而千里之外，樊城城头的曹丕，正望着南方渐亮的天空，手中握着一封刚刚送到的密报。
密报来自襄阳的蜂房暗桩，只有一行字：“诸葛亮加征义粮，召蒯、蔡旧部至江陵。疑有策反之举。”
曹丕看完，将密报在手中慢慢揉成一团。
他转身，看向身旁的庞统：“士元先生，你说……文聘和蔡瑁，真的完全可信吗？”
庞统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
秋风吹过城头，卷起少年世子银甲外的袍角，也卷起谋士青衫的衣摆。
汉水滔滔，向南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