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泽州以北,马家坡。

深秋的朔风,如同无数把无形的钝刀,一遍又一遍地刮过这片苍凉而贫瘠的黄土坡塬。天地间一片昏黄,那不是丰收的颜色,而是被狂风从干裂土地上卷起的沙尘,混杂着硝烟与血腥,搅拌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浑浊色调。风呜咽着,掠过枯死的蒿草,穿过倒毙战马的空荡胸腔,带起阵阵凄厉的哨音,仿佛无数冤魂在提前哭嚎。

战斗从清晨便已开始,如今日头已偏西,那轮本该明亮耀眼的秋阳,透过层层烟尘看去,也只余下一个惨白黯淡的光晕,有气无力地悬在西边的天际,吝啬地洒下些许微光,却丝毫驱不散弥漫在战场上空的死亡阴霾。

按照监军钦差、漕运总督路振飞传达的南京旨意,平西侯吴三桂分兵两路,意图在这盘根错节的泽州战局中,为南明撕开一线生机。一路由麾下骁勇善战的游击将军邓从武率领,精锐轻骑,驰援五十里外的五岔口,接应据说已被清军孔有德部围困多日、岌岌可危的田仰军;而吴三桂自己,则亲率关宁军主力,试图在马家坡这个战略要冲,一举击溃当面的清军,撕开一道口子,最终目标是解救被孔有德大军主力围困在更深处泽州虎跑峪的左良玉部。

计划看似周密,兼顾了朝廷旨意和战场实际。起初,进展甚至堪称顺利。吴三桂麾下的关宁铁骑,毕竟是曾与满洲八旗正面抗衡过的百战精锐,前锋营更是锐不可当。一个迅猛的冲锋,马家坡表面阵地上那些穿着蓝色号褂的清军守军便如同被快刀切开的黄油,瞬间溃散,丢下几十具尸体和破损的旌旗,仓皇向坡下退去。

吴三桂在一众亲兵簇拥下,策马登上刚刚夺下的坡顶。他身披沉重的山文甲,猩红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露出内里磨损的边角。他手搭凉棚,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脚下逐渐溃散的清兵队列,以及更远处烟尘隐隐、杀声不绝的泽州方向。占据了这片可以俯瞰部分战场的高地,本该是值得庆贺的开门红,然而,他古铜色的脸庞上却没有半分轻松之色,浓密的剑眉紧紧锁在一起。

一股莫名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他的心头,越收越紧。

“侯爷,不对劲。”参军杨铭策马来到他身侧,他身上的铁甲沾染着点点尚未干涸的血污和尘土,年轻却已显沉稳的脸上,眉头同样紧锁,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鞑子退得太干脆了,队形虽散而不乱,像是……像是故意引我们上来,弃守这块高地。”

杨铭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吴三桂强自维持的镇定。他何尝没有这种感觉?只是不愿、或者说不敢深想。就在昨夜军议时,那个来历神秘、却屡有惊人之语的年轻人戚睿涵,就曾指着粗糙的羊皮地图,反复强调过马家坡地势险要,清军绝无可能轻易放弃,需提防其中有诈。当时,监军太监和几位急于立功的部将还对此不以为然,认为戚睿涵过于谨慎,乃至危言耸听。

此刻,戚睿涵那清朗而带着忧虑的声音,仿佛又在吴三桂耳边响起:“大哥,马家坡形如卧虎,扼守要道,其侧翼沟壑纵横,极易设伏。清军若真如探报所言兵力不足,更应据险死守,消耗我军。如此轻易后撤,恐是诱敌深入,请大哥三思!”

当时吴三桂虽未全信,却也留了心眼,派出了斥候仔细搜索坡地两侧。然而,清军的伪装做得极其高明,那些利用自然地形巧妙构筑的暗堡射孔,用枯草、黄土覆盖,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匆忙间的斥候探查,竟未能发现任何端倪。

戚睿涵的预感,像一块不断增重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吴三桂的心头。他握着马缰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清军的主力,孔有德那狡诈如狐的老贼,真的会如此轻易地放弃马家坡这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咽喉要冲吗?

答案,在下一刻,以最残酷、最血腥的方式,轰然揭晓。

异变陡生。

原本看似空无一物、只有些起伏土包和雨水冲刷出的浅沟的山坡侧面,那些毫不起眼的、仿佛亘古以来就存在于那里的地貌,突然之间,如同恶鬼睁开了沉睡的眼眸,露出了一个个黑黢黢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射孔。

“砰砰砰砰砰——”

爆豆般的铳声毫无征兆地连绵响起,其声密集、迅疾、狂暴,远超寻常明军使用的单发火铳。那是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撕裂声,瞬间就盖过了战场上所有的风声、马嘶声、以及伤兵微弱的呻吟。

弹丸,密集如暴雨般的弹丸,带着灼热的气流和刺耳的尖啸,从多个角度,泼洒向拥挤在坡顶、尚未完全展开阵型的关宁军。

那是张晓宇凭借超越时代的知识,为清军改进制造的“十发连铳”。这种武器虽然在戚睿涵看来仍显粗糙,射程和精度有限,但在这种近距离、人员密集的伏击战中,却发挥出了恐怖的杀伤力。

刹那间,坡顶变成了人间炼狱。

精锐的关宁铁骑,这些曾在辽东雪原、长城内外与八旗劲旅浴血搏杀的汉子们,甚至来不及举起手中的盾牌,更来不及寻找任何掩体,就如同被无形的巨大镰刀割倒的麦子,成片成片地倒下。鲜血如同泼墨般飞溅,染红了黄土坡,染红了枯草,也染红了同袍惊愕与痛苦交织的脸庞。惨叫声、闷哼声、铳弹入肉的噗嗤声、以及中弹落马的沉重声响,瞬间压过了风声,交织成一曲死亡的协奏。

精心构筑的暗堡,充分利用了马家坡复杂的地形,形成了几乎没有死角的交叉火力网,将吴三桂和他的主力部队,死死地压制在这片不算宽阔的坡顶区域,进退维谷。

“隐蔽,找掩护,盾牌手上前!”吴三桂目眦欲裂,眼角几乎要瞪裂开来,他厉声高呼,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心而变得嘶哑。他自己也在亲兵队长带着哭腔的“护住侯爷!”的呐喊声中,被七八名忠心的亲兵连拉带拽地拖下战马,用身体作为屏障,簇拥着躲到了一块突兀矗立在坡顶的巨岩之后。

铳弹“噼里啪啦”地打在巨岩上,溅起无数石屑粉末,有些则呼啸着从头顶、身侧掠过,带走一声声闷响和濒死的哀嚎。吴三桂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岩石,胸膛剧烈起伏,他眼睁睁看着那些跟随自己多年、从关外一路转战至此的儿郎们,在那前所未见的恐怖连铳射击下,如同纸糊泥塑般非死即伤,年轻的生命转瞬消逝。心中怒火如同岩浆般翻腾灼烧,几乎要冲破他的天灵盖,但在这怒焰之下,却又深藏着一丝无力与冰寒。

这种火器之犀利,发射速度之快,远超他过往在明军、顺军乃至清军中所见的任何火器。那张晓宇……他脑海中闪过那个在京城有过一面之缘、眼神阴鸷的年轻人的模样,心中恨意更添三分。此子不除,必成大患。

“不能坐以待毙!”吴三桂猛地一拳砸在岩石上,手背瞬间皮开肉绽,但他浑然不觉疼痛,目光扫过混乱的战场,猛地想起了左良玉“慷慨”支援的那二十门虎蹲炮。那是他们此刻唯一可能反击、摧毁那些乌龟壳的希望。

“炮,虎蹲炮,快,给老子把那些该死的乌龟壳轰烂!”吴三桂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对着后方临时构筑的、同样被火力波及而一片混乱的炮兵阵地,发出了近乎咆哮的怒吼。

炮兵把总连滚带爬地指挥着幸存的炮手们,冒着不时飞来的铳弹,手忙脚乱地操作起来。清理炮膛,装填火药,塞入实心弹丸,用搠杖捣实……每一个动作都在死亡的威胁下变得僵硬而迟缓。终于,引线被点燃,发出“嘶嘶”的声响,所有幸存将士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那二十门寄托着最后希望的火炮。

然而,预期的、足以撕裂敌人防线的震天巨响并未到来。只有几声有气无力的、如同病人咳嗽般的“噗噗”声,以及引线燃尽后飘起的几缕带着怪味的青烟。二十门虎蹲炮,竟无一门成功发射,如同二十尊沉默的铁疙瘩,冰冷地嘲笑着他们的绝望。

一股寒意从吴三桂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猛地从岩石后冲出,不顾亲兵的阻拦,几步冲到一门虎蹲炮前,伸手探入尚有余温的炮口,抓出一把未曾燃尽的火药,放在鼻尖狠狠一嗅。

没有熟悉的硝石硫磺气味,只有一股潮湿的、带着霉味的土腥气!他甚至用手指捻了捻,发现其中混杂着大量的沙土。

“混账,左良玉,狗贼!”吴三桂的脸色瞬间由铁青转为血红,又从血红变为骇人的煞白,他几乎是从牙缝里,用尽全身力气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低沉如同受伤的猛虎在咆哮。怒火攻心之下,他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股血腥气涌上,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这些火炮,不仅可能本身就是年久失修、甚至内部做了手脚的废铁,连配套的火药,也都是受潮甚至是故意掺了大量沙土的废料。所谓的支援,根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精心策划的陷阱。目的就是要让他吴三桂,让他这支南明如今或许还能倚仗的关宁军,在此地碰得头破血流,乃至全军覆没。

一股彻骨的冰寒,伴随着被至亲背叛般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他想起左良玉使者那看似谦卑实则倨傲的眼神,想起南京朝廷内部那些无休止的党争倾轧,想起路振飞传达旨意时那意味深长的表情……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让自己成功,没打算让这支“降将”的军队真正立下足以威胁他们地位的功劳。

就在这内外交困、绝望如同潮水般即将淹没所有人的时刻,坡下清军暗堡火力相对薄弱的侧后方,忽然传来了一阵与当前颓势截然不同的喊杀声。

只见戚睿涵和董小倩,不知何时,竟率领着一支约百人的、由杨铭亲兵和部分悍勇家丁组成的精锐小队,利用战场烟尘和沟壑的掩护,艰难地迂回到了暗堡群的侧后方。

戚睿涵依旧穿着那身略显宽大的青色道袍,只是此刻袍子上早已沾满了泥污和点点血渍,他清秀的脸上满是烟尘与汗水,紧抿的嘴唇透着一股与书生身份不符的坚毅。而董小倩,则是一身利落的劲装,勾勒出矫健的身姿,她手中长剑寒光闪闪,身形灵动如燕,不断格挡着从暗堡射孔中零星射出的、试图阻止他们靠近的箭矢。

“快,动作快,把炸药包塞进去!”戚睿涵的声音因为紧张和奔跑而有些沙哑,他一边指挥着抱着土制炸药包的士兵,一边紧张地观察着暗堡火力的分布。这些炸药包,还是他根据现代知识,利用军中现有的火药勉强改进而成,威力有限,但此刻已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破局之法。

士兵们呐喊着,抱着点燃引线的炸药包,如同扑火的飞蛾,冒着从各个方向射来的、越来越密集的铳弹,疯狂地冲向那些不断喷吐着火舌的死亡堡垒。

“掩护他们,所有还能动的,给老子放箭!火铳手,瞄准射孔,压制敌人!”吴三桂看到这一幕,几乎熄灭的希望之火再次燃起一丝微光,他精神一振,立刻嘶声下令。

残存的关宁军士兵,也被这支奇兵的决死冲锋所激励,纷纷从掩体后探出身,用弓箭、用少数还能使用的火铳,拼尽全力向暗堡的射孔倾泻火力,试图吸引和分散清军的注意力。

然而,暗堡中的清军显然也发现了这支对自己威胁巨大的奇兵,立刻分出一部分连铳,调转枪口,对准了戚睿涵他们。

“噗噗噗——”铳弹入肉的声音接连响起。小队成员不断有人中铳,惨叫着倒下,鲜血染红了他们冲锋的道路。一个士兵刚刚冲到暗堡前,还没来得及将炸药包塞入射孔,就被数枚铳弹同时击中胸膛,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向后倒飞出去,手中的炸药包轰然炸响,虽然未能摧毁暗堡,却也震得那暗堡摇晃了几下,射孔内的铳声为之一滞。

戚睿涵看得双目赤红,他猛地从一个牺牲的士兵身边捡起一个炸药包,用火折子点燃引线,对董小倩喊了一声“掩护我!”,便猛地从藏身的土坎后跃出,以一种近乎笨拙却异常决绝的姿态,冲向最近的一个暗堡。

“元芝小心!”董小倩惊呼一声,手中长剑舞动得更急,格开两支射向戚睿涵的冷箭。

“咻”一枚流弹擦着戚睿涵的肩头飞过,道袍瞬间被撕裂,鲜血汩汩涌出,火辣辣的剧痛让他几乎脱手。但他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凭借着意志力强行冲到了暗堡下方,看准一个正在喷吐火舌的射孔,将嘶嘶作响的炸药包用尽全力塞了进去。

“卧倒!”他大吼一声,自己也顺势向旁边奋力一扑。

“轰隆——”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巨响,土石混合着木屑、残肢以及破碎的火铳零件,从那个射孔中猛烈喷出。那座刚刚还在肆虐的暗堡,瞬间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铳声戛然而止,浓烟和火光从射孔、从被炸开的裂缝中涌出。

“好,炸得好!”坡顶上的关宁军爆发出了一阵劫后余生般的、带着哭音的欢呼,士气为之一振。

董小倩见此法有效,更是奋不顾身。她身形比戚睿涵更加灵活,利用暗堡射击的死角,如同鬼魅般贴近了另外两处暗堡,如法炮制,用长剑逼迫得射孔内的清军不敢露头,同时将炸药包精准地投入其中。

“轰”“轰”接连两声爆炸,又有两座暗堡被成功摧毁。

然而,他们带来的百人小队,在这短短片刻的亡命冲锋中,已然死伤殆尽,最终只剩下戚睿涵和董小倩两人,背靠着背,被数十名从后方绕出来、试图围剿他们的清兵,死死地困在了一处低洼的土坑里。

铳声暂时停歇了。清军显然接到了命令,想要活捉这两个胆大包天、连续摧毁多处重要暗堡的“高手”。数十名穿着蓝色号褂、手持顺刀或长枪的清兵,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狞笑,缓缓地从四面逼近,缩小着包围圈。他们看得出来,这一男一女已是强弩之末,尤其是那个男的,肩头还在不断渗血,将道袍染红了一大片。

土坑内,戚睿涵喘着粗气,肩头的伤口每一次呼吸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他看了一眼身旁神色依旧坚毅、但鬓发已然散乱、劲装上也多了几处破损和血痕的董小倩,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歉疚与酸楚。若不是自己卷入这场时空漩涡,她或许还在那个宁静的时空,过着平凡而充实的生活。

“小倩……”他的声音因为脱力和伤痛而微微颤抖,“对不住,连累你了。若不是我……”

董小倩猛地摇头,打断了他的话,她握紧了手中那柄已经崩了几个缺口的长剑,目光清澈而决绝,没有丝毫犹豫与后悔:“元芝何出此言?路是我自己选的,国难当头,岂有独善其身之理?能与公子并肩而战,无论生死,小倩……无悔。”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磬轻敲,在这肃杀的氛围中格外动人心魄。

就在清兵狞笑着,即将扑上来的千钧一发之际。

“戚公子,董姑娘,坚持住!”

坡下再次杀声震天,只见参军杨铭,一马当先,亲自率领着一支约两百人的精锐骑兵,这是吴三桂最后的核心亲兵力量,如同烧红的尖刀切入凝固的牛油一般,不顾侧翼暗堡残余火力的射击,以一种决死的姿态,狠狠地插入了清军的包围圈。

“杀鞑子,救出戚先生和董姑娘!”杨铭大吼着,他舍弃了长枪,手中挥舞着一柄沉重的马刀,刀光闪烁间,如同劈波斩浪,瞬间将两名挡路的清兵连人带武器劈翻在地。他身后的骑兵们也如同下山的猛虎,借着马势,刀砍枪刺,瞬间将清军的包围圈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戚公子,董姑娘,快上马!”杨铭策马冲到土坑边缘,对着下面焦急地大喊,同时命令两名亲兵立刻下马让出坐骑。

戚睿涵和董小倩不敢有丝毫怠慢,求生的本能和肩头的重任让他们爆发出最后的气力,抓住亲兵伸来的有力手臂,奋力翻身上马。

“撤,快撤!”杨铭见两人成功上马,立刻下令,所部骑兵奋力断后,挥舞兵刃格挡着从四面八方刺来的攻击,且战且退,终于暂时击退了这股清军,带着浑身浴血的戚睿涵和董小倩,冲破了重围,狼狈却坚定地退回到了吴三桂所在的主阵地核心区域。

“睿涵,小倩,你们……你们没事吧?”吴三桂看到两人平安归来,尤其是看到戚睿涵肩头那一片刺目的殷红,连忙上前几步,语气中充满了真挚的关切。戚睿涵虽来历不明,但其见识、谋略和对大局的判断,早已赢得了吴三桂的重视和几分依赖。

戚睿涵在董小倩的搀扶下,勉强站稳,摇了摇头,脸色因为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但比起肩头的伤口,此刻他心中的沉重与冰冷更让他难受。“皮外伤,不碍事,多谢大哥挂念。”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速急促地说道,“大哥,我们虽侥幸毁了几处暗堡,缓解了一时之危,但清军主力未损,伏兵也绝不止于此。我们已陷入重围,当务之急,是尽快设法突围,否则……”

他的话还没说完,更大的噩耗,如同晴天霹雳般,再次降临。

一名骑兵,浑身是血,盔甲歪斜,脸上被硝烟和汗水污渍糊得看不清原本容貌,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一匹同样伤痕累累的战马背上摔落,踉跄着冲到吴三桂面前,未及开口,已是泪流满面,声音嘶哑破碎得几乎不成调子:

“侯爷,侯爷——,五岔口……五岔口完了,邓将军他……他……呜呜呜……”

来人正是邓从武麾下的传令兵,显然经历了极其惨烈的厮杀才突围出来报信。

吴三桂心中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了心脏,他强忍着不祥的预感,一把抓住传令兵的胳膊,厉声喝问,声音却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颤抖:“邓从武怎么了?五岔口战况如何?快说,给本侯说清楚!”

那传令兵被吴三桂的气势所慑,又兼悲愤过度,情绪激动,几乎语无伦次:“侯爷,邓将军率我等浴血奋战,拼死冲杀,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击退了镶黄旗的一部前锋,撕开了口子,接应到了田仰军的侧翼……可那田仰……那田仰狗贼,”传令兵说到此处,目眦欲裂,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看到我军接应成功,打开了缺口,非但没有按照事先约定,与我军会合,共同巩固阵地,牵制清军主力,反而……反而立刻率领其本部人马,抛弃所有辎重,甚至将伤兵都丢在了后面,向西,朝着潞安方向仓皇撤退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什么?”吴三桂以及周围的杨铭、戚睿涵等人,闻言无不色变。

传令兵涕泪交加,继续哭诉:“田仰狗贼一跑,我军侧翼瞬间洞开。邓将军和我等四百多弟兄,还没来得及重新调整阵型,就被反应过来的清军主力,镶黄旗和吴克善蒙古军旗两面夹击,死死地合围在了五岔口那个绝地。侯爷,弟兄们……弟兄们被数倍于己的鞑子包围,邓将军带着我们左冲右突,拼死抵抗,杀了三个来回,可……可寡不敌众啊侯爷!邓将军身被数创,犹自死战不退……最后……最后末将突围时,远远看到邓将军的将旗……已经倒了……呜呜……四百多弟兄……怕是……怕是全完了啊侯爷——!”

传令兵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伏地痛哭。

“田——仰——!奸贼,误国奸贼,无耻小人!”

吴三桂勃然大怒,额头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一双虎目瞬间布满血丝,他猛地一脚,狠狠踢在旁边那门废弃的、象征着左良玉阴谋的虎蹲炮上。坚硬的牛皮靴子与冰冷铁铸的炮身猛烈碰撞,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巨响,如同他此刻心碎的声音。巨大的反震力让他身形晃了晃,但他浑然不觉。

他胸口剧烈起伏,只觉得那股一直被强行压制的腥甜再次狂涌上喉头,这一次,他再也忍耐不住,“哇”的一声,一口殷红的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溅在身前冰冷的土地上,触目惊心。

“侯爷!”

“大哥!”

杨铭和匆忙赶来的吴国贵等人惊呼着上前搀扶。

吴三桂一把推开他们,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脸色煞白,眼神却如同燃烧的鬼火,死死盯着西方田仰逃跑的方向。分兵救援,本已是冒险之举,是将自身安危置于度外,以求大局。如今,邓从武这支他最精锐的游击军,这四百多名忠心耿耿、百战余生的老弟兄,没有倒在正面搏杀的战场上,却因为友军如此卑劣无耻的背信弃义而陷入绝境,近乎全军覆没。

这如何不让他痛心疾首?如何不让他怒火焚心?

邓从武,那是从他辽镇时代就跟随他的老部下啊,多少次并肩杀敌,多少次浴血突围……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还没等吴三桂从田仰叛逃和邓从武部可能覆灭的滔天愤怒与悲恸中稍稍缓过气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杂乱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片弥漫着悲伤与绝望的阵地。

只见一名身着簇新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约莫四十岁年纪的中年人,在几名身着南京京营服饰、盔甲鲜明的骑士护卫下,穿过了层层警戒,来到了阵前。那宦官手持一卷明黄绢布,神情看似恭敬,微微低着头,但那微微扬起的下巴和偶尔扫过混乱战场时眼底闪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与嫌弃,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情绪。

“平西侯吴三桂接旨——”太监那特有的、尖细而拖长了调门的嗓音,在这刚刚经历血战、遍地哀鸿的战场上响起,显得是那样的格格不入,那样的刺耳!

吴三桂、戚睿涵、杨铭,以及周围所有能听到这声音的将领士兵,皆是一愣。这个时候?南京来的圣旨?

一股极其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比之前被伏击时,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众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依着礼制,在满地狼藉和尸体之间,纷纷跪下。吴三桂跪在最前面,他低着头,没有人能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但他紧握的双拳,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手背上刚刚凝结的伤口再次崩裂,渗出血珠,滴落在黄土之上。

那太监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他清了清嗓子,展开那卷代表着至高皇权的明黄绢布,用一种刻意拔高的、试图显得庄重却更加凸显其尖利的嗓音,朗声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平西侯吴三桂,忠勇体国,前番山海关力挫虏酋,今又驰援泽州,浴血奋战,朕心甚慰。着赐蟒缎二匹,银百两,以彰其功。”

开头依旧是惯例的、毫无实际意义的褒奖和空头赏赐。跪着的将士们心中稍安,或许,朝廷是知道了此地的困境,派来了援军?或者至少是给出了明确的突围指示?

然而,接下来旨意的话锋陡然一转,内容急转直下:

“……然,今潞安、泽州局势危殆,牵一发而动全身。阮大铖、田仰二部,乃朝廷肱骨,国之干城,不容有失。着令游击将军邓从武所部,于五岔口就地竭力阻滞清军,为阮、田二军安全转进争取时机。拖敌愈久,阮田二军转进愈远,则邓部功莫大焉,朝廷必不吝封赏,荫及子孙。望平西侯深体圣意,顾全大局,以社稷为重,勉力为之。钦此——!”

旨意宣读完毕,战场上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只有风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呜咽着,以及远处五岔口方向,那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歇的、隐约传来的喊杀声和铳炮声——那声音,此刻听在众人耳中,是如此的讽刺,如此的悲凉。

用邓从武和四百儿郎的命,去换阮大铖、田仰那两个“国之干城”的“安全转进”?

吴三桂猛地抬起头,他甚至忘了臣子接旨的礼仪,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濒死的野兽,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着一脸理所当然的传旨太监,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荒谬和悲凉而变得异常沙哑、低沉,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以……以大局为重?公……公……公,”他似乎连称呼都懒得用了,直接质问道,“你的意思是,陛下……朝廷,是明知田仰弃友军于不顾,临阵脱逃,还要我部下的儿郎们,用性命,用鲜血,去填这个无底洞,只为保那两条……蛀虫,逃得更远?更安全?”

那太监被吴三桂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看得浑身发毛,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上那故作镇定的表情几乎维持不住,强自板起脸道:“侯爷,慎言,此乃陛下与阁老们权衡利弊之策,乃老成谋国之道。阮部、田部若能得以保全,他日整顿兵马,亦可再战,以为朝廷屏藩。至于邓将军所部……”太监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用一种近乎冷漠的语气说道,“……若能多拖住清军一刻,便是为抗清大局多尽一分力,为朝廷保全更多元气,虽死……犹荣啊。”

“虽死犹荣?”

跪在吴三桂侧后方的戚睿涵,再也无法抑制胸中翻腾的怒火与悲愤,他捂着依旧剧痛的肩膀,猛地站起身来!尽管他穿着染血的道袍,身形因为失血和激动而有些摇晃,但此刻,他身上却迸发出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正气。他穿越时空,见识过未来的屈辱与苦难,深知这所谓的“大局”背后,是何等的肮脏与愚蠢。

“敢问公公,”戚睿涵的声音清晰而冰冷,如同寒冰碎裂,“邓将军和他们麾下四百儿郎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就不是大明子民?用他们必死的牺牲,去换取临阵脱逃、弃友军于绝境者的所谓‘安全’,这就是朝廷的‘大局’?这就是陛下和阁老们的‘老成谋国’?”

他向前踏出一步,尽管脚步虚浮,目光却锐利如刀,直刺那太监:“他们此刻正在五岔口血战,每一个呼吸都有人在倒下,他们陷入重围,朝廷可有一兵一卒前去救援?可有任何后续的计划接应他们突围?哪怕只是象征性的策应?可有?”

太监被戚睿涵这连珠炮似的、直指核心的质问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哪里知道什么后续计划,他只是一个传声筒而已。在戚睿涵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逼视下,他支支吾吾,额角渗出了冷汗:“这个……这个……陛下的旨意里……并未……并未提及。兵凶战危,局势瞬息万变……想来……想来只要阮田二位大人能够安全撤离,便是……便是大功告成,泽州之战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大功告成?”戚睿涵气极反笑,那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刺骨的嘲讽,回荡在寂静的战场上,让每一个听到的将士都感到心头发冷,“哈哈哈……好一个‘大功告成’,那请问公公,我们呢?”

他猛地伸手指向周围残破的旌旗,指向那些或跪或站、脸上写满了疲惫、伤痕与茫然的幸存将士,指向更远处依旧虎视眈眈的清军阵地:“邓从武部若全军覆没,清军下一个合围的目标,就是我们马家坡。这数千将士的性命,朝廷可曾想过?可曾有过一星半点的安排?难道也要我们‘虽死犹荣’地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流尽最后一滴血,为那些早已不知逃到何处、甚至可能正在背后嘲笑我们愚蠢的‘肱骨之臣’,再争取一点微不足道的逃命时间吗?”

“朝廷,是要借清军之手,将我们这些不肯同流合污、还可能知道太多内情的‘降军’,一并清洗掉吗?”

最后这一句,石破天惊,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那太监被问得脸色煞白,浑身剧震,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所有的借口和托词,在这血淋淋的现实和犀利的质问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可笑可鄙。他脸上青白交错,最后只能恼羞成怒般地尖声道:“你……你……大胆,妄测圣意,诽谤朝廷!杂家……杂家只是传旨。陛下的深意,圣心独运,岂是我等臣子可以妄加揣测的?尔等……尔等只需遵旨行事便可!”

说完,他仿佛生怕再多待一刻就会被这群绝望的士兵生吞活剥,将圣旨几乎是塞到了依旧跪在地上、却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吴三桂手里,然后带着那几名京营骑兵,如同丧家之犬般,匆匆上马,头也不回地向着来路,向着他们认为安全的后方,疾驰而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弥漫的烟尘之中。

那卷明黄的绢布,此刻在吴三桂手中,却仿佛有千钧之重,更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剧痛,一直痛到灵魂深处。

吴三桂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他没有去看那卷圣旨,也没有再看那太监消失的方向,而是将目光,再次投向了五岔口的方向。那里的天空,似乎都被无尽的硝烟和将士们喷洒的鲜血,染成了一种绝望的、令人心悸的暗红色。他紧紧握着拳,那卷圣旨在他手中被捏得变形,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一滴滴滑落,与他之前喷出的那口鲜血,混合在一起,渗入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

绝望,如同这深秋傍晚迅速弥漫开来的寒意,无孔不入,渗透了在场每一个人的骨髓,冻结了他们的血液,冰封了他们的心脏。

他们在这里,与凶残狡诈的清军浴血搏杀,每一刻都在牺牲,每一刻都在挣扎。然而,他们不仅要在正面抵挡敌人的刀枪铳炮,更要在背后,提防来自“自己人”的冷箭,承受着被自己誓死效忠的朝廷、被那些口口声声“忠君爱国”的同僚,无情地背弃、利用,乃至当作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需要借刀杀人的障碍。

前有强敌,虎视眈眈;后无援兵,退路已绝;友军皆是蛇鼠,临阵脱逃;朝廷视他们如草芥,如敝履。

这仗,还如何打得下去?

这忠,还如何效得下去?

这国,还如何救得下去?

马家坡上,那面残破的、绣着“吴”字和“平西侯”的军旗,在越来越猛烈的朔风中,发出“哗啦啦”的、无力的飘摇声,仿佛也在为这绝境而哀鸣。幸存的将士们,相互搀扶着,默默地站直身体,他们脸上早已没有了初战时的锐气,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被背叛的愤怒、以及如同浓雾般化不开的茫然与绝望。许多人的眼中,已经失去了光彩,只剩下麻木。

戚睿涵站在原地,肩头的伤口依旧在疼,但比起心中的那片冰冷与绝望,这点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穿越数百年时空,带着对历史的先知和试图扭转乾坤的雄心,来到了这个风云激荡的时代。他成功改变了吴三桂最初的选择,避免了“冲冠一怒为红颜”引清兵入关的悲剧提前上演,他殚精竭虑,试图弥合南明内部的裂痕,联顺抗清……他以为自己可以成为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

可现实,却给了他如此沉重的一击。

历史的惯性,难道真的如此巨大,如此难以撼动吗?腐朽到根子里的王朝,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根深蒂固的党争内耗……这一切,难道真的不是凭借一腔热血和些许超越时代的见识就能改变的吗?

他看着眼前这一切,看着吴三桂那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的背影,看着杨铭眼中那压抑不住的悲愤,看着董小倩那虽然坚定却也同样带着迷茫的眼神,看着周围这些可能很快就要埋骨他乡的普通士兵……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挣扎着穿透了浓厚的烟尘,洒在这片修罗场上,给那些凝固的鲜血、倒毙的尸体、破碎的兵甲,以及生者脸上绝望的表情,都镀上了一层诡异而惨淡的殷红。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幕布,正在迅速地从东方拉拢。而比这即将降临的夜晚更加黑暗、更加令人窒息的,是笼罩在每一个幸存者心头的,那看不到丝毫光明与希望的未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君不仁,以忠良为棋子。

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黄土坡塬上,信念正在崩塌,忠义正在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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