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更夫的手像冰一样冷,透过衣料直渗骨髓。陆小凤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问:“天亮后,他们还能恢复神智吗?”
“看戏深浅。”老更夫的声音在黑暗中飘忽,“有人看了一场戏就再也出不来,有人看了三场还能记得自己是谁。白班主说,这是看各人的执念深浅。”
冷若冰的声音里压抑着怒意:“所以你眼睁睁看着这些人陷进去,却不阻止?”
“阻止?”老更夫发出一声古怪的笑,“我阻止过第一个闯入者,那是个迷路的书生。我告诉他快走,他不听。我把他打晕拖出镇子,结果第二天他又回来了,自己走进陈府,戴上了一个管家的面具。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这是命数,逃不掉的。”
三人摸索着往回走。没有了灯笼,陈府就像一座巨大的迷宫,每一步都踩在荒草和碎石上。偶尔有夜枭的叫声从屋檐传来,更添了几分阴森。
回到客栈时,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
老更夫点亮大堂的油灯,佝偻着背走向后厨:“你们歇着吧,我去烧点热水。白天没事,那些‘东西’不会出来。但记住,别出镇子——牌坊外有白班主设的障眼法,走出去的人会迷失方向,最后还是会绕回来。”
陆小凤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转头对冷若冰低声道:“你信他几分?”
“三分。”冷若冰坐下,揉了揉眉心,“但至少那些捕快真的还活着,这是个好消息。”
“活着,却不一定还是他们自己。”陆小凤在她对面坐下,从怀中取出那块玉佩碎片,“花满楼用这种方式传信,说明情况已经危急到他无法亲自留下消息。‘宫’字,如果指的是移花宫,那事情就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得多。”
冷若冰皱眉:“移花宫不是三十年前就消失了吗?”
“表面上是的。”陆小凤转动着碎片,“但我曾听一个老江湖说过,移花宫从未真正消失,只是转入了地下。他们最擅长用‘戏’来控制人心,据说他们的‘宫主’能让人在梦中经历一生,醒来后分不清戏里戏外,最后心甘情愿成为他们的傀儡。”
“那白忘尘……”
“可能是移花宫的人,也可能只是被利用的工具。”陆小凤站起身,“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西门吹雪在戏中恢复了神智,这说明‘忘尘戏’的操纵并非不可破解。我们要在明晚登台前,找到破解之法。”
“怎么找?”
陆小凤摸了摸胡子:“白天,陈府应该会恢复正常。我们去看看那传说中的面具仓库。”
天完全亮时,两人再次来到陈府门前。
白天的陈府与夜晚判若两地——朱漆大门紧闭,石狮子上落满灰尘,门前的石阶缝隙里长满了杂草。从外面看,这就是一座普通的荒宅,丝毫看不出昨夜有过灯火通明的戏台。
陆小凤推了推门,门从里面闩上了。
“走后门。”他绕到宅子侧面。
后门是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门后是一个小院,堆着些破败的家具和瓦罐。穿过小院,便是昨夜那个庭院。
白天的庭院更加破败。戏台还在,但红漆剥落,雕花栏杆断裂了好几处,台上的幕布破破烂烂,沾满鸟粪。那些椅子东倒西歪,有些已经散了架。
“这戏台至少荒废了十年以上。”冷若冰检查着木料,“不像是临时搭建的。”
陆小凤点头:“白忘尘说每年七月初七演戏,看来平日里这里就是这副模样。但他昨晚能让这里焕然一新,说明要么有障眼法,要么……”
“要么陈府本身就有问题。”冷若冰接道。
两人分头在宅子里搜查。陈府很大,前后五进,房间有三十多间,但大多空空荡荡,家具所剩无几。墙上挂着些字画,都已霉变褪色,看不清内容。
陆小凤走到正厅,这里相对完整些,还保留着一张八仙桌和几把太师椅。他注意到地上有拖拽的痕迹——很新鲜,像是最近才留下的。
顺着痕迹,他来到正厅后方的一间小室。
小室里堆满了杂物,但拖拽的痕迹在这里消失了。陆小凤仔细检查地面,发现一块地砖的边缘异常干净。他蹲下身,用手指敲了敲——空心的。
运起内力,他缓缓推开地砖。
下面是一道向下的石阶,深不见底,有阴冷的风从下面吹上来,带着一股浓郁的、陈年的血腥味和香料味。
陆小凤没有立刻下去,而是回到庭院,找到冷若冰:“有发现。”
两人再次来到小室,冷若冰看到石阶,脸色一沉:“这味道……和昨晚我在房间里闻到的甜香很像。”
陆小凤取出一截蜡烛点燃,当先走下石阶。
石阶很陡,旋转向下,大约走了三四十级,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出现在面前。
这是一个天然溶洞改造而成的仓库,高约三丈,长宽都有十几丈。洞壁上插着些火把,但早已熄灭。借着蜡烛的光,他们看到了这辈子最诡异的景象:
仓库里,密密麻麻挂满了笑脸面具。
成千上万张白色面具,用细绳悬挂在半空中,层层叠叠,像一片白色的森林。每张面具都是一模一样的笑脸,在摇曳的烛光下,那些笑容仿佛在动,在扭曲。
面具下方的地面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木箱。陆小凤打开最近的一个箱子,里面满满当当全是面具,用油纸隔开,保存完好。
“这些面具……”冷若冰拿起一张,触手冰凉,质地似纸非纸,似皮非皮,“是用什么做的?”
陆小凤接过面具,凑到鼻尖闻了闻,脸色微变:“人皮。”
冷若冰手一抖,面具掉在地上。
“但处理过,用药水浸泡过。”陆小凤捡起面具,仔细查看边缘,“看这厚度和纹理,至少是三十年前的工艺。这些面具,可能就是当年陈府死者的脸皮制成的。”
“什么人会做这种事?”冷若冰的声音发紧。
“移花宫。”陆小凤沉声道,“据我所知,移花宫有一种秘术,能将死者的记忆封存在其脸皮制成的面具里。戴上这种面具的人,会看到死者生前的记忆,甚至会被死者的情绪影响。”
他环顾四周:“难怪那些捕快会失去自我——他们戴上的不仅是面具,还有死者未散的怨念。”
两人继续往仓库深处走。
越往里,面具挂得越密,空气中那股甜香味也越浓。走到最深处,他们看到了一排特殊的架子。
架子上只挂了七张面具。
这七张面具与其他不同——不是白色,而是泛着淡淡的金色,笑容也不是那种咧到耳根的夸张样子,而是含蓄的、微微上扬的弧度,透着一种诡异的美感。
每张面具下方,都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名字:
陈清源、陈李氏、陈文轩、陈婉儿、陈忠、陈孝、陈义。
“陈府的主人一家。”陆小凤看着这些名字,“陈清源应该是家主,陈李氏是他的妻子,陈文轩和陈婉儿是子女,陈忠、陈孝、陈义……可能是管家或家仆。”
“为什么只有七张?”冷若冰问,“不是说满门四十三口吗?”
陆小凤正要回答,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他猛地转身,蜡烛的光照出一个身影——
白忘尘站在仓库入口处,一袭白衣在黑暗中格外显眼。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仿佛对两人的出现毫不意外。
“陆大侠果然厉害,这么快就找到了面具仓库。”白忘尘缓步走来,目光扫过那七张金色面具,“但这七张,你们最好不要碰。”
“为什么?”陆小凤问。
“因为这七张面具里封存的,不是普通人的记忆。”白忘尘走到架子前,伸手轻抚陈清源的面具,“陈清源,移花宫‘戏’字堂堂主,三十年前移花宫内乱的导火索。他的面具里,藏着移花宫最大的秘密。”
冷若冰握剑的手紧了紧:“你就是移花宫的人?”
白忘尘摇头又点头:“曾经是,现在不是了。我是陈清源的关门弟子,也是当年那场清洗中唯一的幸存者——除了老更夫之外。”
陆小凤心中一动:“你本姓陈?”
“陈忘尘。”白忘尘微微一笑,“我父亲就是陈清源。三十年前那晚,我被父亲藏在了井底的密道里,躲过一劫。老更夫发现我时,我已经奄奄一息。他把我送出镇子,托付给一个戏班子。我在戏班长大,学了一身本事,三年前才回到这里,想要解开当年的谜团。”
“所以你编‘忘尘戏’,是为了查明真相?”
“是为了让真相重现。”白忘尘的眼神变得深邃,“只有让当年的戏码一遍遍重演,那些被掩盖的记忆才会松动,真正的凶手才会浮出水面。而这些面具,就是钥匙。”
他取下陈清源的面具,递给陆小凤:“陆大侠,敢不敢戴上看一看?”
陆小凤没有接:“戴上会怎样?”
“你会看到陈清源死前最后的记忆,可能会知道凶手是谁。”白忘尘道,“但你也可能会被他的怨念影响,陷入他的情绪中无法自拔。昨晚西门吹雪就是戴了其中一张面具,才在戏中恢复了部分神智,但也差点被怨念吞噬。”
冷若冰抢步上前,挡在陆小凤身前:“你不能戴。太危险了。”
陆小凤却笑了:“我这辈子最不怕的就是危险。”
他从白忘尘手中接过面具。面具入手温润,竟似有体温一般。
“陆小凤!”冷若冰急道。
“放心,我有分寸。”陆小凤看向白忘尘,“如果我有危险,你能把我唤醒吗?”
白忘尘点头:“我能,但需要时间。而且,戴上面具的时间不能超过一炷香,否则面具可能会和你长在一起,就像那些捕快一样。”
陆小凤深吸一口气,将面具缓缓举到面前。
在面具即将触及脸庞的瞬间,他突然问:“花满楼戴的是哪一张?”
白忘尘沉默了一下,指向最右边那张:“陈婉儿。花公子说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不愿害人,所以她的面具怨念最浅。但他在她的记忆里,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张脸。”白忘尘的声音低了下去,“一张本不该出现在陈府的脸。花公子说,那张脸属于一个早就该死的人。”
陆小凤不再犹豫,将面具戴在了脸上。
黑暗。
然后是光。
混乱的光影,破碎的声音,刺鼻的血腥味。
陆小凤感觉自己的意识被拖进了一个漩涡,无数画面在眼前闪现:
一个中年文士在书房写字,笔走龙蛇,写的是一出戏文……
一群黑衣人突然破门而入,刀光剑影……
尖叫,哭喊,火焰升腾……
一个穿着锦袍的人站在庭院中,背对着他,手中提着一把滴血的剑……
那人缓缓转身……
陆小凤看清了那张脸——
他猛地摘下面具,大口喘着气,额头沁出冷汗。
“你看到了什么?”冷若冰扶住他。
陆小凤抬起头,看向白忘尘,眼中满是震惊:
“我看到了……先帝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