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马带来的消息,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在了新野县衙略显简陋的正堂。
荆南四郡——武陵、零陵、桂阳、长沙,已尽数落入赤火赵将之手。
不是劫掠,不是暂时的军事占领,而是彻底的易主。
细作传回的情报详尽得令人心惊:赤火公社的“公仆”已进驻郡县,推行那套闻所未闻的《赤火律》,废除苛捐杂税,清丈土地,分与贫民,建立所谓的“公社”与“议事会” 。
原本惶惶的人心,竟在短短时间内迅速安定,甚至隐隐透出一种…期盼?
刘备握着军报的手,指节微微发白。他环视堂下,关羽凝眉抚髯,张飞瞪目挠头,孙乾、简雍等人面面相觑,皆露惊疑之色。
“荆襄之地,我等夙夜期盼以为根基…”刘备的声音带着一丝艰涩,“竟被这赤火…如此轻易攫取,且…竟似深得底层民心?”
堂内一片沉寂。
他们习惯了战场的厮杀,势力的拉拢,甚至阴谋诡计,却从未见过这般景象——不靠世家支持,不靠高官厚禄,反而靠着动员那些他们平日并不在意的黔首黎庶,就能如此迅速地扎根稳固。
“大哥!”张飞忍不住嚷道,“管他什么赤火绿水,俺老张带兵去打回来便是!那赵将还能有三头六臂不成?”
关羽微微摇头,丹凤眼中精光闪烁:“三弟,非是惧其兵锋。细作言,黄汉升此等良将竟甘心归附,文仲业亦投其帐下…此非单以力可服。其中必有蹊跷。”
孙乾沉吟道:“其所行‘均田’、‘废苛捐’之事,确是…确是能收买无知小民之心。长此以往,恐非仅是占据几郡之地那么简单。”
刘备默然不语,目光再次投向那份军报,仿佛要透过纸张,看清那远在荆南的“赤火公社”究竟是何等模样。
他本能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这种威胁并非来自曹操那般势大权重的压迫,也非来自孙权那般据险自守的隔阂,而是一种…源自底层,颠覆他过往所有认知的、冰冷而坚韧的力量。
他赖以争衡天下的“仁德”之名,在那“均平”二字面前,似乎突然变得有些空洞。
“其志非小…”刘备喃喃自语,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恐非一隅之患也。”
他想起此前听闻的只言片语,北疆陈烬,中原韩澈,如今南方又冒出个赵将…这赤火公社,如同无声蔓延的野火,已呈燎原之势。
而他,尚困守在这弹丸之地的新野,连一块像样的根基都未曾觅得。
一股深重的无力感,混合着对未知前路的忧虑,在这小小的县衙内弥漫开来。
传统的纵横之术,似乎在这股新生的、不讲规矩的力量面前,第一次显得有些苍白。
窗外,天色阴沉,仿佛有寒雾自远方弥漫而来,笼罩了本就扑朔迷离的未来。
隆中的晨雾还未散尽,诸葛亮放下手中的竹简,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
“先生,荆南急报。”
诸葛亮展开绢帛,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敲击声戛然而止。
武陵、零陵、桂阳、长沙——荆南四郡尽入赤火赵将之手。
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像是晴空霹雳,将他连日来的推演尽数打乱。
他起身走到悬挂的舆图前,手指循着长江缓缓移动。
这不是普通的战报,细作传来的消息太过反常。
“均田……”诸葛亮喃喃自语,指尖在长沙郡的位置停顿。
他想起月前路过新野时,刘备帐下谋士孙乾的感叹:“如今乱世,能得一地安身已是万幸。”
当时他只是一笑置之,现在想来,这话里透着多少无奈。
窗外传来书童洒扫庭院的声响,诸葛亮却觉得四周格外寂静。
他重新坐回案前,将驿报细细又读了一遍。
黄忠归附,文聘投诚,这些都不足以让他心惊。
真正让他感到不安的,是细作描述的另一个细节:那些分到田地的农夫,那些得以温饱的匠人,眼中重新燃起的光。
这不是简单的改朝换代。赤火公社要做的,是刨根。
他推开窗,让晨风吹进书房。
雾还未散,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
这些年,他在隆中静观天下大势,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曹操一统北方,孙权割据江东,甚至刘表能守住荆州……却从未想过会出现这样一个对手。
“其志不在割据啊……”诸葛亮轻叹一声。
他想起昨日与好友崔州平的对谈。
崔州平笑他太过执着于“明主”,说他总想找一个能施行仁政的君主。可现在,赤火公社根本不要君主。
书案上还摊着他正在修订的《隆中对》草稿。
原本设想的“跨有荆益”之策,在赤火公社拿下荆南四郡后,已经显得如此苍白。
这不是简单的疆域得失,而是一种根本上的颠覆。
雾渐渐散了,阳光透过窗棂照在舆图上,将荆南四郡映得发亮。
诸葛亮站在图前,久久未动。
这个突然崛起的赤火公社,就像投入池塘的石子,让原本清晰的局势,泛起层层迷雾。
秋雨敲打着茅庐的窗棂,灯烛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
刘备与诸葛亮对坐案前,案上摊开的荆州舆图,此刻却像一张嘲讽的脸。
“荆南四郡……就这么没了。”刘备的声音干涩,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边缘,“我们连江陵都还未到,他们却已扎根至深。”
诸葛亮没有立刻接话。
他提起火钳,轻轻拨弄着炭盆,火星噼啪溅起,映亮他清瘦而凝重的面庞。
“主公,”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我们该换一张地图了。”
他伸手,将荆州舆图缓缓卷起,放到一旁。
又从案几底层,抽出一张更为古旧、描绘着蜀道艰险与南中瘴疠的益州详图,在刘备面前徐徐展开。
“荆州,已是镜花水月。”
诸葛亮的指尖划过长江,落在益州广袤的土地上,“赵将非寻常军阀,其以‘均平’为刃,已剖开荆南民心。我等若再执着于斯,无异于以卵击石,徒耗元气。”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视刘备:“当今天下,曹氏据北,赤火燎原于三处。唯一尚存缝隙,可供腾挪,成就大业之地——”他的手指重重落在益州之上,“唯此!刘季玉(刘璋)暗弱,政令不修,内部分裂。此乃天赐之机,亦是……最后之机。必须在赤火或曹操的目光转向此地之前,拿下它!”
刘备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西进益州,这意味着放弃经营多年的荆北人脉,意味着要走上那条蜀道。
“然益州易守难攻,即便得手,亦恐困守一隅……”刘备沉吟道。
“故,需有南下之略。”诸葛亮的手指从益州南部滑下,越过那些标示着蛮荒之地的山峦,直指交州,“拿下益州,必须即刻经略南中!抚慰诸蛮,开凿道路,使其与交州士燮相连。届时,我等将拥有一个背靠群山,南临大海的稳固根基!纵不能即刻东出,亦足以积蓄力量,静观天下之变。”
他稍作停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敲在刘备心上:“主公,赤火以‘阶级’裂土,曹氏以‘威权’驭民。我等何以立身?唯有更高地举起‘汉室’大旗!并非空谈忠义,而是要让我等的‘汉’,与赤火之‘新’,曹操之‘霸’,截然不同。内政,当学赤火之高效清廉,擢升寒门,造福百姓;但外在,需维持士族体面,存续纲常,以此吸引天下仍心怀汉室、又惧赤火‘绝宗法’之乱的仁人志士。”
最后,诸葛亮总结道,语气带着一种看透时局的苍凉与决绝:“此策,乃是绝境求生之策。据益州,连南中,举汉帜,修内政。然后——固守险隘,默默积蓄。等待中原那两头巨兽撕咬到两败俱伤,或天下有我等尚未预见之变局时……方是我等,持此最后基业,东向以问鼎轻重之刻!”
茅庐内陷入长久的寂静,只剩下秋雨声和炭火的轻微爆响。
刘备凝视着地图上那片被诸葛亮勾勒出的、看似偏安实则蕴含生机的广阔疆域,眼中最初的不安与迷茫渐渐褪去,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神色,缓缓浮现。
他深吸一口气,重重一拍案几:“便依孔明之言!此‘新隆中对’,便是我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唯一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