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五年,初秋。
椒房殿的锁,锁住了一个旧日,也开启了一个新局。
萧瑟的秋风卷起未央宫的落叶与枯尘。
兰林殿内,案几燃着沉香,青烟袅袅。
棋盘早已被收起,一盏孤灯将刘彻与卫子夫的影子投在墙上。
交织,分离,再交织。
刘彻揉着眉心,打破了长久的死寂。
“为了拔掉馆陶这根钉子,竟要演一出弥天大戏。”
他的视线,落在卫子夫依旧平坦的小腹上。
那里,曾是整个风暴的中心。
“甚至……不惜用我们的孩子做饵。”
卫子夫正亲手烹茶。
沸水冲入茶碗,卷起细碎的茶叶,像极了长安前些日的风云。
“太医看了,那孩子本就胎气不足。”
她将一盏茶推到刘彻面前,升腾的白雾模糊了她的眉眼。
“陛下,这不止是为拔钉。”
她的语气平静如水。
“更是为了让天下所有人都看清楚,在这未央宫,乃至这整个大汉,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一句话,让刘彻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
滚烫的茶水入喉,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惊涛。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
他记忆中的卫子夫,是在平阳府初见时,那个长发如瀑,眼眸如星的歌姬。
她会因他一句夸赞而羞赧,会因他长久不召而黯然。
纯良,柔顺,甚至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或者应当是梅林故意弄脏韩嫣马靴、在长安茶楼与他论天下、在未央宫失约却红遍红袖招的睿智少女——卫子麸。
她会因他一句皱眉,而俯首称臣。
聪颖、智慧,却带着几分勘破本质的疏离。
可眼前的她,却是一柄杀人无血的绝世利刃,锋芒尽敛,寒气内蕴。
她能孤身走进宣室殿,在百官面前将一场血腥清洗,扭转为一出彰显君王仁德的千古美谈。
她能冷静地将自己腹中的骨肉,设为棋盘上最凶险的一步棋,只为将所有藏在暗处的毒蛇一网打尽。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卫子麸,也不是卫子夫。
此刻的卫子夫,也正在看着他。
看着这个她曾陪伴了一世的男人。
她记得清清楚楚。
第一世,她这一胎被楚服下蛊,活生生流产。
同样是巫蛊废后,眼前的刘彻,是何等的酷烈决绝。
他用一场血腥屠戮震慑朝野,也用自己的铁腕,为史书添上了“刻薄寡恩”四个字,逼得无数老臣离心离德。
那时的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幼狮,用最原始的暴力宣告自己的权威。
而那时为了守住窦太后的承诺,跪在刘彻面前垂泪求情,言语间满是妇人仁善的自己,又是何等的无能为力。
可这一世,他变了。
他竟能忍住杀意,配合自己,将一场废后风波,做成了一桩收拢人心的不世之功。
他学会了隐忍。
学会了退让。
学会了将“仁德”当做比刀锋更锐利的武器。
更学会了,上一世对她从未有过的包容。
这种脱胎换骨的改变,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卫子夫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那丝最危险的猜测。
难道……
他也回来了?
“子夫。”
刘彻放下了茶盏,玉器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今日在宣室殿,面对百官,面对朕,你可曾怕过?”
他在试探她。
“为何要怕?”
卫子夫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清澈,坦然。
“臣妾所言,句句为陛下万世声名。”
“臣妾所为,步步为陛下江山永固。”
“只要是为了陛下,臣妾无所畏惧。”
这番话,无懈可击,是史书上最完美的贤后之言。
可刘彻却从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眸里,读出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那不是爱侣间的痴缠奉献,更像是一个顶尖棋手对唯一盟友的冷静承诺。
这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冰冷的警醒。
就像你以为养的是只温驯的家猫,某天却在深夜的屋顶上,亲眼看它悄无声息地拧断了一头恶狼的脖子。
是震撼,也是戒备。
“金屋藏娇……”
他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像在问她,又像在自语。
“若非你提起,朕几乎都快忘了。你是如何想到的?”
这是第二个陷阱。
卫子夫为他续上热茶,动作优雅从容。
“天下人都记得,臣妾只是提醒陛下,史官的笔,有时候比刀锋更利。”
她顿了顿,补上一句。
“仁德,有时候比杀戮更有用。”
她将他刚刚学会的道理,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刘彻的眼神骤然一凝。
他站起身,不再言语。
他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却没有碰她。
只是用一种审视的,打量一个无比熟悉却又带着陌生对手的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四目相对之间,不待卫子夫有反应,他已经转身离去。
殿门开合,凉风灌入。
卫子夫端起自己面前那盏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她知道了。
他也起了疑心。
从今夜起,他们是未央宫最亲密的盟友。
也是龙床上熟悉且陌生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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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西,一处僻静的别院。
这里是淮南王府在京的产业,此刻却死寂得如同鬼蜮。
刘陵独自坐在暗室中,面前的铜盆里,火焰正无声地舔舐着最后一卷绢帛。
那是她与馆陶府所有往来的密信。
跳跃的火光,映得她那张美艳绝伦的脸明暗不定。
她没有输家的狼狈,更没有丝毫的惊慌。
她只是在复盘。
冷静地,一寸寸地,复盘整件事的经过。
从马邑之谋开始,她就落入了算计。
她自作聪明地泄密,却成了皇帝清洗朝堂的刀。
这一次,她以为自己是黄雀,怂恿陈阿娇这只螳螂去捕卫子夫这只蝉,结果到头来,她和陈阿娇,都只是猎人网里的猎物。
那个猎人,是刘彻。
而织网的人……是卫子夫。
“卫子夫……”
“卫荠……”
刘陵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里没有恨,只有一种冰冷的的审视。
“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严重低估了这个女人。
她以为卫子夫只是个靠着姿容和肚皮上位的宫妃,却没想到,那具看似柔弱的身体里,藏着一颗比廷尉张汤更冷酷,比丞相田蚡更狡诈的心。
以自身和皇嗣为诱饵,引天下野心家入局,再一网打尽。
这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狠毒!
但最可怕的,不是卫子夫的狠。
而是刘彻的“配合”。
夫妻同心,演一出天衣无缝的大戏。
这意味着,长安的权力游戏,规则已经彻底改变。
不再是外戚与皇权的争斗。
而是皇帝与他那位“盛宠贤明的卫夫人”的联手专场。
长安,已无她落子之处。
火焰渐渐熄灭,最后一缕青烟散去。
所有的证据,都化为了灰烬。
刘陵站起身,走到墙边,启动暗格。
从里面取出的,不是金银,也不是密信。
而是一枚用兽骨打磨而成,早已被摩挲得温润的哨子。
哨子上,刻着一个狰狞的狼头图腾。
那是匈奴王帐的信物。
刘陵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阴狠的弧度。
她的目光越过重重院墙,望向了遥远的,冰天雪地的北方。
既然汉人的刀不够快……
那就借胡人的刀来用。
她将骨哨放到唇边,冰冷的触感让她无比清醒。
下一次,她不会再做棋子。
她要做那个掀翻棋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