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五年,酷暑。
宣室殿的侧殿里,摇着蒲扇,也驱不散渗入骨髓的燥热。
卫子夫端坐着,指尖冰凉。
她能想象到主殿之内,那片死一样的寂静。
更能想象到,龙椅上那道目光,如何一寸寸碾过下方百官的头顶。
张汤早已将巫蛊案的铁证呈上,字字都是催命符。
刘彻要的,是一场无可辩驳的审判,一场震慑天下的清洗。
廊下,宦官的脚步声碎而急促。
郭舍人推门闪入,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
“夫人,陛下……要下旨了。”
廷尉张汤的计划是,赐死。
用最酷烈的刑罚,斩断所有伸向皇权的黑手。
卫子夫站了起来。
“备驾。”
郭舍人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夫人,此时去主殿,于礼不合!那是天子与朝臣议事之地,您去……”
卫子夫的目光穿透了殿内的昏暗,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正因如此,我才要去。”
她从不是一个被动等待胜利果实的女人。
她要亲手摘下它。
****************
宣室殿。
廷尉张汤冷硬的声音刚刚落下。
“咒杀天子,谋害皇嗣。”
八个字,砸碎了馆陶陈氏一族最后一点体面。
刘彻冰冷的视线,缓缓扫过阶下群臣。
“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无人出声。
无人敢出声。
谋逆,是灭族的大罪,谁敢沾染分毫?
刘彻抬起了手,那个决定生死的字,就在唇边。
“陛下!”
一个清亮的女声,自殿外传来。
声音不高,却如同一根针,瞬间刺破了殿内凝固的死寂。
满朝文武骇然回望。
殿门处,卫子夫一袭素衣,孤身一人,正缓步走来。
她身形纤弱,脊背却挺得笔直。
羽林卫下意识举起长戟阻拦,却在她平静得近乎漠然的注视下,动作迟疑了。
那眼神,不带任何情绪,却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君威。
她就这么一步步,走进了大汉的权力中枢,走到了所有目光的焦点。
刘彻抬起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锁紧,眼底深处,有什么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
卫子夫行至殿中,从容屈膝。
“臣妾卫子夫,参见陛下。”
“你来做什么?”刘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臣妾有几句话,想说与陛下听。”
一名御史大夫按捺不住,立刻出列。
“大胆卫氏!此乃朝堂重地,后宫嫔妃安敢擅入!”
卫子夫置若罔闻,只是抬头,直视着龙椅上的帝王。
“陛下要杀皇后,臣妾不敢有半分异议。”
此言一出,众人愕然。
她不是来求情的?
“皇后行厌胜之术,罪无可赦。”
“然。”她话锋一转,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椒房殿那位,是陛下八岁时,亲口许诺要以金屋藏之的阿娇。”
“是太皇太后在世时,最为疼爱的外孙女。”
“她更是大汉册封的,第一位皇后。”
她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
“陛下今日若赐死皇后,天下人只会赞陛下杀伐果决,有雷霆之威。”
“但百年之后,史书会如何记载?”
“史官会写,陛下刻薄寡恩,忘了‘金屋一诺’的少年情分。”
“百姓会说,陛下不念太皇太后昔日扶持之恩,薄情至此。”
刘彻眯起了眼睛,指节在龙椅扶手上无声地敲击。
他懂了。
卫子夫微微俯身,声音更轻,却也更利。
“杀一个失心疯的妇人,只能震慑宵小,于陛下圣名有损。”
“但饶一个犯下死罪的皇后,将其废黜,幽禁长门。”
她抬起眼,目光灼灼。
“天下人看到的,将是陛下的仁德与宽厚。”
“是陛下即便被枕边人背叛诅咒,依旧念及旧情的无奈与胸襟。”
“届时,那些心怀故主的老臣,才会真正对陛下心悦诚服。”
“杀,得畏。”
“废,得心。”
整个宣室殿,落针可闻。
几位老臣浑浊的眼中,已然泛起水光。他们看向龙椅上那个“陷入两难”的年轻帝王,目光中充满了感动与欣慰。
未来的中宫之主,竟不为自己争宠,而在为陛下的万世声名考量!
何等贤良!
刘彻凝视着阶下那个纤弱却挺拔的身影,许久,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那叹息里,有恰到好处的疲惫,和被说服的“无奈”。
“罢了。”
他缓缓放下手。
“卫夫人所言,不无道理。”
“朕,不能做一个绝情绝义之人。”
他看向郭舍人,眼中却是一片清明。
“宣诏!”
郭舍人立刻展开早已备好的另一份诏书,高声宣读,声音响彻大殿。
“皇帝曰: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窦太主刘嫖,教女无方,纵容谋逆,即刻返回封地馆陶,此生不得再入京师!”
一日之间,母女二人,一个幽禁,一个驱离。
权倾朝野的馆陶势力,土崩瓦解。
“臣等,遵旨!”
百官跪伏,山呼万岁。
无人再敢直视殿中那个素衣女子。
她的手段,比廷尉张汤的酷刑,更让人心头发寒。
午后,长门宫。
荒草没膝,朱漆斑驳。
一辆青布马车停下,陈阿娇被人从车上粗暴地推搡下来。
她看着那门楣上密布的蛛网,身体摇摇欲坠。
“进去吧,废后。”
校尉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陈阿娇扶着冰冷的门框,不甘地回头。
宫道尽头,卫子夫的身影静静伫立,正看着她。
是她。
陈阿娇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疯了般挣脱卫兵,朝她冲了过去。
“卫子夫!”
她被卫兵死死架住,只能用嘶哑的嗓子尖叫。
“是你!这一切都是你设计的!”
卫子夫缓步走近,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陈阿娇的声音里带着泣血的绝望,“金屋藏娇……他许诺我的金屋……为什么会变成这座鬼殿?!”
卫子夫终于开口。
她的声音很轻,落下的内容却重于泰山。
“殿下,您错了。”
陈阿娇猛地一怔。
“您错在以为,金屋,是用来藏娇的。”
卫子夫的目光里,甚至透出了一丝怜悯,那是对一个至死都看不清棋局的棋子的怜悯。
“金屋,从来都只是用来换取皇位的筹码。”
“您把它当成了爱。”
“可它从始至终,都只是交易。”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陈阿娇一生所有的高傲与信仰。
她愣在原地,随即爆发出一阵凄厉的狂笑,笑声在荒凉的宫苑里回荡,惊起一片寒鸦。
“好一个交易!好一个卫子夫!”
她猛地挣扎,怨毒的目光死死剜着卫子夫平静无波的脸。
“你别得意!我会在长门宫里,日日夜夜,看着你!”
“看着他如何厌弃你!看着你的孩子,如何成为他下一个猜忌的对象!”
“他是一头永远喂不饱的狼!今日吞噬我,明日,就会吞噬你!”
卫兵将状若疯癫的她拖进了那扇沉重的宫门。
“哐当!”
落锁的声音,隔绝了一个时代。
卫子夫站在原地,面色如常。
陈阿娇的诅咒,甚至没能在她心里激起一丝涟漪。
她从容转身,走在回兰林殿的路上。
盛夏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却没有半分暖意。
三世人生,爱这种东西,她早已见识过它的虚妄与脆弱。
她不求情爱。
她要的,是为那个叫卫荠的无辜少女,讨回公道。
她要的,是让这满朝习惯了内斗的公卿,将利剑刺向北方的匈奴。
她要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强盛大汉。
她要的,是让她一年多以后即将出生儿子刘据能寿终正寝。
“无情最是帝王家?”
卫子夫的唇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那又如何?
她轻轻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明年,这里会有一个新的生命。
那不是爱情的结晶。
那是她在这盘天下大棋里,为自己,为卫家,为大汉的未来,落下的一枚……
定乾坤的棋子。
废后,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