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狄青眼神涣散,手指颤抖着伸向最后一个酒坛时,一股清冽淡雅的幽香,突兀的冲破了周遭浑浊的空气,钻入他的鼻腔。
这香气如此特别,与这肮脏酒肆格格不入。
狄青混沌的意识被这香气刺得一激灵,他抬起头,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坐在了他对面的条凳上。
来人穿着一身素净的蓝色布裙,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只露出一双清亮如寒潭、却又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笑意的眼睛。
她身姿纤细,动作却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从容。“殿下还记得我吗,”女子微微颔首,声音清越,如同珠落玉盘,却刻意压低了音量,只有狄青能听清,“芯兰给七殿下请安了。”
狄青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他瞳孔骤缩,身体下意识绷紧,警惕的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注意这个角落,才死死盯住眼前的不速之客。
“怎么是你?!” 他的声音沙哑而充满戒备。在这王城,知道他此刻境遇还敢靠近的人,要么是看笑话的,要么,就是别有所图。
蓝芯兰那双露在面纱外的眼睛弯了弯,仿佛带着笑意,却并无暖意。
她语气平淡,开门见山,话语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的刺向狄青最深的痛处和疑惑:“我来,是告诉殿下一件事。”
她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笃定:“昨夜西市那场大火,确实是人为。”
狄青只觉得脑袋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真的是人为,不是意外,不是天谴,是有人蓄意纵火。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呼吸变得粗重,眼中瞬间燃起被冤屈点燃的熊熊怒火:“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本皇子!”
蓝芯兰却轻轻摇了摇头,面纱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具体的,”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眼神锐利的看进狄青充满血丝的眼底,“还是殿下自己想吧。”
她顿了顿,仿佛在欣赏狄青因愤怒和急切而扭曲的表情,然后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冷酷的清醒:“芯兰此来,只想告诉殿下一句话:先留住性命。”
狄青一愣。
蓝芯兰的目光透过面纱,仿佛穿透了酒肆的喧嚣,投向那冰冷辉煌的宫城方向:“只有先活着,才能不停的制造混乱。”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狄青的心上:“只有混乱,才有机会,杀回来!”
杀回来!
这三个字如同惊雷,在狄青绝望的深渊里炸响。那早已熄灭的、名为野心的火星,被这冰冷的三个字猛然吹燃。
蓝芯兰似乎很满意狄青眼中那瞬间爆发的、混杂着震惊、不甘和一丝疯狂的光芒。
她轻轻起身,动作飘逸,“依照你父王的多疑和强势,”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飘渺的预言意味,“以后,这北境的朝堂,还真说不准呢。”
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蓝芯兰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闪,在狄青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之前,已悄然融入酒肆门口来往的人流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那若有若无的清冽幽香,和一句足以颠覆狄青整个世界的冰冷箴言,在这弥漫着劣质酒气的角落里,久久回荡。
狄青僵在原地,保持着想要抓住什么的姿势。
酒坛空了,酒碗碎了,醉意早已荡然无存。
蓝芯兰的话像淬毒的种子,深深扎进了他绝望的土壤里。
人为纵火。
是谁?狄尚?还是父王亲自推动的棋局?
无数个念头在狄青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撕扯。巨大的冤屈、被利用的愤怒、对父皇冷酷的恨意、对蓝芯兰身份的惊疑、以及那被强行点燃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复仇之火……种种情绪交织翻滚,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抓起桌上仅剩的半碗残酒,狠狠灌下。这一次,酒不再是麻痹的毒药,而是点燃血液的引信。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也点燃了他眼中那死灰复燃的、冰冷而决绝的光芒。
他不再想死。
他要活着。
哪怕像条野狗一样的活着,也还是要活着。
他要让那些将他当作弃子的人,付出代价。
狄青缓缓站起身,身形还有些踉跄,但眼神已不再迷茫。
他最后看了一眼蓝芯兰消失的方向,又看了一眼窗外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城轮廓,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扭曲的弧度。
他丢下一枚碎银,摇摇晃晃,却异常坚定的走出了这间改变了他命运的酒肆,融入了王城黄昏的阴影之中。
一个被放逐的质子,心中却已悄然埋下了颠覆的种子。
未来,变得诡谲莫测。
——
暮色四合,“尚毅总部”的后院静悄悄的。
南之枝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
她仿佛对下毒之事浑然未觉,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婉从容的笑意,将“尚毅”旗下所有重要店铺的掌柜、账房、管事们一一唤来。
书房里,灯火通明。
南之枝端坐上首,条理清晰,事无巨细地交代着各项事务:新季货品的调配、账目的核查节点、应对竞争对手的策略、与老主顾维系关系的分寸……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令人信服的缜密。她甚至亲自示范了几种复杂契约的签订要点,耐心解答每一个疑问。
掌柜们无不肃然起敬,又暗自心惊。
这位“尚毅”真正的掌舵人之一,其手腕、心智和对商业脉络的把握,远超他们想象。她这样安排,就是为了确保即便她离开王城后,这艘大船依然能乘风破浪,甚至蒸蒸日上。这份深谋远虑和掌控力,让这些在商海沉浮多年的老江湖都感到一丝寒意和深深的折服。
然而,在这份忙碌与从容之下,南之枝的目光却几次不经意的掠过通往蓝芯兰住处的回廊。
这几日,她想找蓝芯兰聊聊,对方却像人间蒸发了一般,总有各种“恰巧”不在的理由。刻意的回避,如同无声的坦白,让南之枝眼底的笑意更深,也更冷。
——
是夜,月华如水。
南之枝处理完最后一份账册,合上卷宗,揉了揉眉心。
她没有带侍女,独自一人,脚步无声的穿过寂静的庭院,停在了蓝芯兰的房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