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声沉闷而急促的鼓声,穿过雕梁画栋,余音绕于梁上:
咚~~咚~~咚~~
鸣冤鼓!这口象征着天子脚下最后公道的大鼓,已经有整整十年,未曾响过了。
鼓声停歇的刹那,大殿内落针可闻。户部尚书关于秋粮入库的枯燥汇报,戛然而止,他僵在原地,嘴巴半张,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什么。
百官之中,无数道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龙椅上,皇帝刚刚被琐事催生出的睡意,也被这三声重鼓彻底惊醒。
他缓缓坐直了身体,龙袍上十二章纹在晨光中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太子萧策,站在百官之首,袖中的拳头攥得指节失去血色,皮肤下的青筋暴起,他脑中只剩一个念头:中计了!
与此同时,萧煜被两名内侍“搀扶”着,挪进了太和殿。
他走得极慢,仿佛每一步都在耗尽他全身的力气,宽大的皇子常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让他看起来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
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嘴唇更是没有半分血色,甚至能看清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他每走一步,胸口就剧烈地起伏,压抑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清晰可闻,那副模样,比传闻中还要虚弱百倍。
刚一进殿,他便用力挣脱了内侍的搀扶,用力太过,使得他踉跄了一下。
然后,他对着龙椅的方向,重重地跪了下去,“砰!”膝盖骨与冰冷坚硬的金砖相撞,发出一声闷响,让殿中不少人都不由得一惊。
“儿臣萧煜,叩见父皇。”他未开口就已泪流满面,“儿臣有天大冤情,要向父皇禀告!”
皇帝看着这个自己已经许久未曾正眼瞧过的儿子,眼神晦暗难明,记忆中那个芝兰玉树般的少年,如今如此瘦弱。
他心中某处被触动,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了些许,“你有何冤情?”
萧煜抬起泪痕交错的脸,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供状,双手因为剧烈地颤抖,几乎握不住那几张薄纸。
他将它高高举过头顶,“父皇!儿臣被人常年下毒!若非儿臣命大,此刻早已化作一抔黄土,再也见不到父皇天颜!”
此言一出,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下毒之人,便是为儿臣诊脉十载的太医,而指使他的人……”
萧煜的声音在这里猛地一顿,他的目光穿过跪倒的百官,化作两柄利刃,死死地钉在太子的身上,“指使他的人,就是当朝太子!我的二哥——萧策!”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所有人的目光,或震惊,或怀疑,或恐惧,或幸灾乐祸,瞬间全部聚焦在了太子萧策的身上。
“萧煜!”太子萧策指着萧煜厉声呵斥,“你血口喷人!你这是栽赃陷害!”
萧煜看着他,脸上露出一抹惨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二哥,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吗?”
他不再理会状若疯癫的太子,再次向龙椅重重叩首,声泪俱下,“父皇!张太医已于昨日畏罪自尽,但他留下了亲笔供状,以及……以及他多年来与东宫暗中往来的书信为证!”
他将供状和信件高举,福总管立刻会意,快步下阶,取过证物,恭敬地呈到御案之上。
“上面详尽记录了二哥是如何威逼利诱,命他在儿臣每日的汤药中,加入慢性毒药‘牵机引’!”
“牵机引”三个字一出,殿中几位熟知药理的阁老重臣,脸色骤然惨白。
“此毒不会立刻致命,却能如跗骨之蛆,一点点侵蚀儿臣的五脏六腑,让儿臣在无尽的病痛折磨中,油尽灯枯!”
“父皇!这等手段,何其歹毒!二哥他……他不是要儿臣病,他是要儿臣生不如死啊!”他的哭诉,字字泣血、扣人心弦!
皇帝的胸膛剧烈起伏,他一把抓过福总管呈上来的信件,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御案之上,他只展开了其中一封。
那熟悉的太子东宫印鉴、那龙飞凤舞的笔迹,清晰地映入眼帘。
大殿之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皇帝猛地将手中的信件砸向太子,轻飘飘的纸张在空中散开,如一只只索命的黑色蝴蝶,翩然落在太子身前的地上。
“你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皇帝的声音不大,却蕴含着火山喷发前的恐怖威压。
“父皇!儿臣冤枉!”萧策重重跪在地上,额头一下下磕在金砖上,很快便是一片青紫红肿。
“这是构陷!是彻头彻尾的构陷!儿臣从未与那张太医有过私下往来!更不曾指使他去毒害三弟!”
他的辩解是如此苍白,在那些字迹清晰、印鉴分明的书信面前,他的每一句否认都显得苍白至极。
“父皇明鉴!”情急之下,萧策口不择言,“三弟他……他根本没有病!他一直在装病!他这是在演戏给您看啊!”
话音未落,龙椅上的皇帝,眼中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只剩下被愚弄和背叛后的彻底厌弃。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平稳的声音响起,“父皇。” 靖王萧衍缓步出列,对着龙椅躬身一揖。
他一出现,殿内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即刻消散了几分。
皇帝看向他,眼中的怒火稍敛,“老六,你说。”
萧衍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跪在地上的两个哥哥,不带一丝偏袒,“二哥身为储君,一言一行皆在天下人眼中。用此等留下确凿书信的手段谋害手足,自毁长城,确实不合常理。”
太子闻言,眼中瞬间浮现一丝希冀,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而三哥,”萧衍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形容枯槁的萧煜身上,“幽居王府多年,与世无争,也断不至于无中生有,构陷储君。”
萧衍的声音沉静,“既然二哥与三哥各执一词,此事又牵涉到太医的性命与皇子安危,案情重大,非同小可。”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极其恭敬,“若只交由一司审理,恐难以服众,更难以给天下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
皇帝疲惫地靠回龙椅,他看着眼前的三个儿子:一个暴怒失态,满口否认;一个虚弱惨烈,泣血陈冤;还有貌似公正无私。
最终,他做出了决断,“此案,就由靖王全权督办!”
萧衍立刻躬身,姿态谦卑,“儿臣,领旨。”
退朝时,萧衍是第一个走出队列的,他缓缓走下丹陛,鸦青色的衣摆拂过冰冷的地面,安静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先经过仍旧跪在地上,身体不住颤抖的太子萧策,太子双目赤红,死死盯着他,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萧衍目不斜视,仿佛没有看到他。
随后,他快速经过被内侍小心翼翼搀扶着往殿外挪动的萧煜,两人擦肩而过。
萧煜原本低垂的头微微侧了过来,他看着萧衍露出一抹讥笑,“老六,别急,这出戏,才刚刚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