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打扮怪异、举止轻佻、自称管事的虫里女人,竟然是个……吸血的怪物!”
南荣宗象和烈火云依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两个截然不同的声音碰撞在一起,炸开同一个惊悚的词汇:
“吸血鬼!”
南荣宗象墨蓝色的瞳孔骤然收缩,世家子弟的涵养也压不住那份源自古老记载的惊骇:“《天岚山河经》异闻篇确有记载……‘目赤而生獠牙,昼伏夜出,好食人血,畏日光,其名血裔!’
此等邪物,竟真的存于世间?还在这虫里禁地之中?!” 他无意识的握紧了拳头。
烈火云依更是倒吸一口凉气,火红的眉毛拧成了疙瘩,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仿佛那冰冷的獠牙下一刻就会刺穿她的皮肤。
“我天!那……后来呢?上官先生,她……她没把你吸干吧?” 烈火声音里带着后怕,又混杂着强烈的好奇。
上官水流墨绿色的眸子平静无波,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他微微摇头,嘴角那丝惯常的淡然笑意似乎加深了一分。
“后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后来天就黑了”。
“只记得那奇异的麻痹感蔓延全身,飘飘然,像是沉入了温凉的水底。然后……便是一片漆黑。”
“再醒过来时,”上官水流顿了顿,目光似乎投向窗外那片被剑网微光笼罩的灰蓝夜色,“人已经躺在一片荒田边的老柳树下了。
日头明晃晃地照着,晃得人睁不开眼。田埂歪歪扭扭地伸向不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几只野蜂围着田埂上的打碗花嗡嗡地飞。”
“我躺在那儿,浑身骨头像是被拆过一遍,又懒洋洋地装了回去,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脑子里更是混沌一片,虫里、巨树、牢房、盒子、诡异的帕梨娜、被吸血……
一幕幕光怪陆离,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又失真。难道……是饿昏了头做的一场大梦?”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怀里最贴身的地方。
指尖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小方块!
心猛地一跳!
他几乎是颤抖着,把那东西掏了出来。
正是那个暗银色的、光滑精致的金属盒子!它在阳光下,收敛了在牢房里的微光,呈现出一种更为内敛深沉的质感。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
里面,那团柔韧的泛黄纸团,正静静地躺在盒底。
他轻轻展开一角,那粒温润深邃、仿佛蕴含星空的墨绿色种子,安然无恙地包裹其中。
“世界树”三个字,在阳光下,墨迹沉凝依旧。
“不是梦……”上官水流喃喃自语,心头五味杂陈。那盒子冰凉的触感,像一道真实的烙印,将他从混沌中彻底唤醒。
他撑着酸软的身体坐起来,仔细感受了一下,除了失血后的虚弱和那场“梦”带来的精神恍惚,身体倒没有别的不适。
脖颈上,连个针尖大的红点都找不到。
那茶农的勾当,是万万不敢再想了。
虫里成了他心底最深的忌讳和不解之谜。
他看着手里的盒子,心思活络起来。这东西材质非凡,做工更是巧夺天工,绝非俗物。
在外城地界,识货的人少,也卖不上价。
要卖,就得去中城!
去那号称黄金堆砌的富贵地!
可去中城,没钱寸步难行。
万一这盒子人家不识货,给不上价呢?他得攒点本钱。
于是,那个揣着惊世秘密的少年,一头扎进了外城底层讨生活的泥潭里。
当过力工,沉重的麻袋压弯了稚嫩的脊梁;饭馆洗过碗,油腻的污水泡皱了手指;给人跑过腿,穿街过巷磨破了无数双草鞋……
日子粗糙而缓慢。
他省吃俭用,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每每夜深人静,摸着怀里那冰凉的盒子,才觉得这苦熬的日子还有点盼头。
一年光阴,在汗水和铜臭中流逝。他终于攒下了一小袋沉甸甸的铜钱,还有几块零碎的银子。
这点钱在黄金城里,连像样的客栈都住不了几天,但他等不及了……
踏入黄金城的那一刻,喧嚣和浮华扑面而来。
宽阔的街道铺着平整的青石板,两旁商铺林立,招牌幌子争奇斗艳。
穿着绫罗绸缎的行人步履从容,空气中混合着脂粉香、食物的香气和隐隐的铜臭味。
这里的阳光,似乎都比外城要金贵几分。
他不敢耽搁,寻了几家口碑尚可的典当行打听,最终选了一家门脸不大、但掌柜眼神精明的老字号……
当他把那暗银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高高的柜台红绒布上时,老掌柜推了推鼻梁上的水晶眼镜,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掠过一丝精光。
掌柜拿起盒子,入手微沉。
他先是掂量,又凑到光亮处细看那毫无接缝的盒体,指尖在光滑冰凉的表面摩挲许久,最后甚至用指甲在不起眼的角落轻轻刮了一下,发出极其细微的、类似金属又非金属的奇异声响。
“啧,”老掌柜咂咂嘴,眉头微锁,“小友,这东西……老朽干这行这么多年,真没见过这路材质。非金非铁,非铜非银,不锈不蚀,浑然天成……奇物,奇物啊!”
他放下盒子,又拿起那张包种子的柔韧泛黄的纸,对着光看了看那奇特的纹理,摇摇头,“这纸也是古怪,至于里面这……豆子?”他瞥了一眼盒底的种子,兴趣似乎不大,“恕老朽直言,这内里之物,恐难估价。单论这盒子……”
掌柜沉吟片刻,伸出两根手指:“二十两,黄金。”
上官水流心猛地一沉,比他预想的少。他强作镇定:“掌柜的,您再仔细瞧瞧,这盒子……”
“小友,”掌柜打断他,语气带着点行家的笃定,“奇物是好,可也得有人识货、肯出价。二十两黄金,已是老朽看在它稀奇精致的份上给的顶格价了!”
上官水流犹豫了。
他看看那盒子,又看看盒底那粒深邃的种子和写着“世界树”的纸。
最终,他伸手进去,将纸团和种子取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
那盒子虽然奇异,终究是身外之物。
而这两样东西……隐隐牵扯着他那段离奇遭遇,也说不清为什么,他舍不得卖。
“罢了,”他叹了口气,“盒子,二十两就二十两吧。里面的东西,我自己留着。”
掌柜点点头,也不多问,爽快地开了当票,付了二十两黄澄澄的金锭子。
沉甸甸的金子入手,那点失落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冲淡。
二十两黄金!
在外城足够买十几亩好田,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
可上官水流的心,早已被黄金城的繁华勾住了。
他揣着金子,没有挥霍,反而更谨慎了。
靠着这第一桶金,加上在外城跑腿时积累的一点人脉和机灵劲儿,他做起了茶叶生意。
从中城富户喜欢的香片,到皇城贵人追捧的极品毛尖,他眼光准,路子野,为人又踏实守信。
十年光阴,像指缝里流过的金沙,当初揣着神秘盒子、衣衫褴褛的少年,竟在中城闯出了偌大的名头,成了数得着的茶行大东家。
深宅大院买了,仆役成群,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
春风得意马蹄疾。
就在生意如日中天之时,命运却跟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一场突如其来的怪病,像阴冷的藤蔓缠上了他的双腿。
先是酸麻无力,继而针扎似的疼,最后彻底失去了知觉。
请遍了中城的名医,甚至托人从皇城请来御医的后人,药石如流水般灌下去,银子花得如淌水,得到的却只是郎中们捻着胡须、摇头叹息的同一句话:“髓海空虚,经脉枯竭,非药石可及也。”
心气儿,一下子就散了。
茶行无心打理,偌大的家业成了负累。
他心灰意冷,索性将茶行、铺面、存货,一股脑儿盘了出去,换回了一辈子也花不完的惊人财富。
又请巧匠,用轻韧的合金打造了一架轻便灵巧的轮椅。
从此,深宅成了囚笼。
他请了伶俐的丫鬟小厮伺候起居,每日里不过看看书,晒晒太阳,对着灰蓝的天幕和淡金的剑网发呆。
人生,似乎一眼就望到了尽头。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守着金山银山,不过是具行尸走肉罢了。
一日,他想找本年轻时翻过的闲书解闷。
唤了几声丫鬟,偏巧那丫头笨手笨脚,翻箱倒柜半天也寻不着。
他心头烦闷,自己摇着轮椅,挪到书房角落那个积尘的紫檀木柜前。
柜子高,他够不着上层,便扶着柜门,伸长手臂在下面几层摸索。
指尖划过几卷蒙尘的账册,忽然碰到一个硬硬的小纸包,“啪嗒”一声掉在轮椅脚边。
丫鬟慌忙捡起,拂去灰尘,递给他。
纸包不大,用最普通的油纸裹着,边缘已经发黄发脆。
他有些疑惑,随手打开。
里面,是一张泛黄的、质地奇特的柔韧纸张,上面三个墨色沉凝的大字:
“世界树”。
纸的中央,安静地躺着一粒小小的、温润深邃、仿佛蕴含了整片夜空的墨绿色种子。
上官水流怔住了。
尘封的记忆,像被这粒小小的种子骤然撬开。
虫里潮湿的牢房,巨树虬结的根须,指尖磨破的疼痛,暗银盒子冰凉的触感,帕梨娜暗红的瞳孔和尖利的獠牙……
一幕幕,无比清晰地翻涌上来,带着陈年的潮湿气息……
这么多年,锦衣玉食,富贵荣华,竟把这段最离奇的过往,连同这颗不知所谓的种子,遗忘在了积尘的角落。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他。也许是无聊透顶,也许是某种冥冥中的牵引。
他唤来丫鬟:“去,找个……花盆来。要干净素雅的,再弄些松软的好土。”
丫鬟虽不解,还是很快照办。
一个素白的细瓷花盆,盛着蓬松的黑土,端到了他面前的书案上。
上官水流摩挲着那张奇特的纸,指尖感受着那柔韧的纹理。
他小心地将纸抚平,放在花盆旁边。然后,他伸出苍白的手指,在那蓬松湿润的黑土中央,轻轻戳了一个浅浅的小坑。
他拈起那粒墨绿色的种子。种子入手温润,沉甸甸的,仿佛有生命在核心搏动。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种子放进了那个小小的土坑里。再用指尖,轻柔地将周围的泥土拢上,覆盖住它……
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放一个沉睡的婴儿……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轮椅里,静静地看着那个素白的花盆。盆里只有一捧黑土,什么也没有。
丫鬟在一旁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只觉得老爷今日格外不同。
窗外的天色,依旧是永恒不变的灰蓝。剑网的微光在远处缓缓流淌……
时间回到现在。
上官水流端起桌上的温水,抿了一口。
墨绿色的瞳孔深处似乎微微亮了一瞬。
他放下杯子,声音平静得如同古井无波:
“从我种下那颗种子到现在……已经有一百年了。”